文/刺蝟
01
唐懿宗鹹通年間，河南府。
是夜，月光如水。
在一座深宅內，院中，桃花正豔；室內，皮鞭飛舞。
鞭梢脆響之下，細嫩肌膚之上，道道傷痕怵目驚心，血滲殷殷。
“你和那個渣貨到底有沒有關係？”他紅著眼，咬著牙發了狠，“再不說，我打死你！”
隨著又一道血痕疊加於肩，她終於開了口：“生得相親，死亦何恨？”
她的語氣很輕，帶著嘲諷和輕蔑。甚至好看的上翹的嘴角，還盈著一絲笑。
明媚如春日桃花。
頃刻，他被她那笑容激得暴怒，要發瘋。
不，已經瘋了，手中皮鞭揮舞得越來越急，越來越狠：“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哪裡對不住你？”
她似不覺得疼，一字一頓給了他答案：
“彩鳳隨鴉。”
（注：美麗的鳳鳥跟了醜陋的烏鴉，喻指才女嫁沒品渣男。語出《事文類聚》）
02
她出生於河南府一戶書香人家，姓步，名字也起得極美，曰非煙。
當然，人更美。閭里的年輕後生皆說，她和曾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貴妃楊玉環，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美。
一個雍容豐腴，一個纖柔輕盈。
輕盈到形若三月柳絲，風一吹就能飛揚起來。連羅綺加身，都叫人覺得她不堪其重，忍不住心生憐惜。
每每瞥見那些風流後生聚於門外，或窺探或寫了詩來大聲吟哦，步非煙總會嬌羞得紅了臉，心頭撞鹿。
少女懷春了。
步非煙已到了談婚論嫁該出閣的年紀。她常想，未來的夫君一定要長得玉樹臨風，且才華橫溢。也只有那樣，才叫郎才女貌。
很快，媒婆便塗著胭脂紅，捏著蘭花指，扭著兩爿肥臀，擰嗒嗒進了門。
躲於珠簾後，捂著心兒跳，步非煙偷聽到了娘和媒婆的說話。
娘問：“哪個後生？家世怎樣？”
媒婆嘰嘰喳喳：“武家的，是官爺呢。”
娘又問：“相貌如何？”
媒婆眉飛色舞：“儀表堂堂。”
接下來，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循六禮之序，步非煙滿心歡喜地出嫁了。
但，讓她萬萬沒想到，牽著她拜了天地高堂，於洞房花燭夜挑開她紅蓋頭的，居然是個生得方頭大臉、虎背熊腰的糙漢子！
該死的媒婆騙了我。步非煙頓覺眼前一黑。
燈熄。淚落。夢碎。
03
這位糙漢子姓武，名公業，在河南府裡做功曹參軍。
該職為僚屬，正七品，相類於長官助理。
若武公業只相貌粗陋也就罷了，可性情躁烈，嗓門響如破鑼，不折不扣的大老粗一個。
也許你會問，這樣的主兒，也能做長官助理？
那是自然。
端茶倒水，揉肩按背，需要女助理；若趕上強拆違建，強收攤費，連唬帶嚇，武公業就派上了大用場。
事實也是，娶了步非煙不久，武公業便因公務繁冗，常常加班無暇顧家。而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比如，隔壁老王。不，是隔壁小趙。
（唐代書生浮雕）
在武家宅後，一牆之隔，有一官宦人家，姓趙。趙家有子名曰趙象，年方雙十，相貌甚是俊美，文采也不錯。而此時，不知家裡什麼人去世，正丁憂守制。
《爾雅·釋詁》：丁，當也。
《尚書·說命上》：憂，居喪也。
丁憂，既遭逢居喪，守制以慰親恩。三年間不為官，不赴考，不婚嫁，不剃頭，不準從事一切娛樂活動。
但說這日，趙象正在院中散步，無意一瞥，目光徑直穿過牆縫，落在了置身桃花樹下的步非煙身上。
眸中染愁，柳眉微蹙；聲聲低嘆，間或入耳。
一時間，趙象看得直了眼，走了神。
一場發生於末唐時代的豔。遇，就這樣突兀而至…
04
這場婚外之情，都是該死的詩詞惹的禍。
只因在牆縫裡多看了一眼，趙象便被迷得神魂顛倒，茶飯不思，遂重金賄賂武家門奴，求其轉告步非煙，他是多麼地喜歡她，還送上詩作一首：
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
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
蕭史，傳說中春秋人物。漢代劉向《列仙傳·蕭史》中記載：
“蕭史善吹簫，作鳳鳴。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教弄玉吹簫，感鳳來集，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夫婦同仙去。”
阿蘭，見東晉幹寶《杜蘭香與張傳》，稱其為仙女下凡到人間。
此詩之意，再明顯不過：
非煙啊，你不要象弄玉那樣，追隨蕭史飛天成仙；而應當學杜蘭香下嫁人間，回頭看看我。
經門奴之妻轉送，此詩順利落到了步非煙的手中。
讀罷，步非煙不覺眉鎖濃愁，心間思緒萬千：
綠慘雙蛾不自持，只緣幽恨在新詩。郎心應似琴心怨，脈脈春情更擬誰。趙象接到回信，急忙忙再次應和：珍重佳人贈好音，彩箋芳翰兩情深。薄於蟬翼難供恨，密似蠅頭未寫心…
05
步非煙自幼天性聰穎，有才情，好文墨，且擊得一手好築（古代打擊樂器之一種，戰國殺手高漸離敲的就是這玩意），堪稱當時一絕。
（此物為築，十三絃，弦下有柱）
趙象則有品有貌，恰恰是步非煙少女夢中的真命天子。
詩來築鳴，郎情妾意；深情一眼，摯愛萬年。
可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溼鞋？終於，轉過年的一天，出事了——
武公業生性粗獷，公務又忙，整整一年都沒感覺脖子疼，腦門上冬去春來，草青草黃。真是心大得沒邊沒沿。
一日，他走出宅門剛拐上街，家中婢女便閃身出來，悄聲一陣嘀咕。
“什麼？真的假的？！”
“只要老爺值班，那趙公子就翻牆入室，天亮方走。”
原來，婢女因犯錯屢遭步非煙責斥，遂記恨在心，打小報告揭了女主的私情。武公業聽罷，登時氣得雙眼血紅，滿頭綠光。
但他尚算粗中有細，並沒馬上返家興師問罪。多年的工作經驗告訴他，證據很重要。特別是苟且之事。
很快，又到了值夜班的日子。
和往常一樣，武公業出門上班。到了單位打個轉便匆匆折返，藉著夜色掩護，悄無聲息地藏身院中。
月上柳梢頭，人（zhuo）約（jian）黃昏後。
果不其然，後院牆頭之上，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趙象。
此刻，步非煙正滿心欣喜地翹首等待呢，殊不知殺機已悄然襲臨…
06
這樁公案，出自唐人皇甫枚（魏晉名士、針灸鼻祖皇皇甫謐後人）所著《三水小牘》之《非煙傳》。
至此，該登臺的皆已到位，扣人心絃的重頭戲亦開了場。《非煙傳》如是描寫：
公業不勝其憤，挺前欲擒。象覺跳去，業搏之，得其半糯。乃人室，呼煙詰之。煙色動聲戰，而不以實告。公業愈怒，縛之大柱，鞭笞血流。
見隔壁小趙逾牆而至，武公業頓氣得肝疼肺炸。撲擊廝打中，卻只扯下半片衣角。
趙象跌撞而逃。武公業又衝入室內，將步非煙捆綁於柱，隨即皮鞭飛揚。
一下又一下，凌厲狠辣，全落上了她那弱柳扶風般的嬌柔身軀。
直至，遍體鱗傷，血沃錦衣。
疼嗎？
疼。
而比肌膚之傷更痛的，是步非煙的心。
此時，武公業打累了，倒頭睡去。步非煙以為她的真命天子兼白馬王子趙象，會拼了性命來救她，哪怕跪地來求他，饒過他們。
但，步非煙失望了。苦苦捱到天色熹微，趙象卻做了縮頭烏龜。
說好的“深情一眼，摯愛萬年”呢？
說好的“憐子如命，雖死無悔”呢？
步非煙突然就明白了不道德的愛情是個什麼鬼，頓覺萬念俱灰，生無可戀。
是夜，香消玉殞。
07
《非煙傳》的終場，讀來令人扼腕唏噓。
毋庸置疑，武公業其實是“愛”步非煙的。只不過，全體現在了物質上。深宅大院，錦衣玉食，唯獨沒有你儂我儂，琴瑟和鳴。
趙象則恰恰相反，不顧丁憂祖制，與之濃情蜜意，如膠似漆。結果案發，卻“變服易名，遠竄江浙間”。
撒丫子溜得沒了影兒。
一個依律“殺奸無罪”，一個遠逃他鄉，無人為命案買單。唯可憐步非煙，以身殉葬了這場婚外之愛：
“（公業）聲言煙暴疾致殞。後數日，葬於北邙。”
也許，從這場不道德的感情啟幕，便註定了會是這般不堪結局。
剝落風花雪月，只餘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