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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 三星堆 考古: 考古發現 祭祀坑

“師傅,這裡是什麼村?”

“三星堆鎮。”

3月19日傍晚,車子開進四川省廣漢市一條鄉村小道,路邊滿眼的油菜花已經結籽。

此地原名南興鎮,一年多以前,也就是2019年,廣漢撤鄉並鎮,南興鎮與西外鄉合併,正式改名三星堆鎮。

也就在這一年的12月2日,考古工作者冉宏林在考古發掘日記裡,寫下這樣一段話:下午14點13分,在第3層偏東南方發現第一件銅器,經過陳德安前站長確認,應該是一件銅尊,只不過目前剛露頭,還未完全清理出來,如此一來,該坑為“祭祀坑”無疑。

考古人的發掘日記很少會加入“感情成分”。在這段頗為理性的工作描述中,我們這些圍觀群眾已經自行補腦了很多“驚心動魄”。前站長陳德安,就是1986年三星堆發現震驚世界的1、2號“祭祀坑”的發掘領隊。而這段日記的言外之意,沒有寫進裡面:時隔35年,三星堆遺址發現了新的“祭祀坑”。

晚上6點,月亮灣的月亮,躲在雲後。“三星伴月”的傳說,早已遠去,眼前,是一個極具現代化的科學考古發掘“方艙”。

冉宏林為它們蓋好塑膠膜,等於敷上“面膜”,今晚,這6個“兄弟姐妹”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四個大型艙門漸次關上,文保專家疊好白大褂,記者收起“長槍短炮”,冉宏林脫下醫務人員的防護服,這位85後考古工作者的一天總算過去,他要回去改博士論文了。

“剛結束晚第二期夜探節目的錄製,回來接著改我的博士論文,這個才是我的真實日常,也是屬於考古人的日常,簡單平凡。如同窗外的夜晚,在熱鬧再喧囂,終歸還是要回歸寧靜與沉寂。”

彷彿一個快速倒退的長鏡頭,人潮退去,這個在新媒體時代刷屏了一個星期的1萬平方米,收起了全部聲音,回到了它自己。

只是,它不再沉睡了。3000多年,它已經睡得足夠久了。

日記裡的那個時間座標,延續至今,三星堆祭祀區新發現了6個“祭祀坑”,編號為3、4、5、6、7、8號坑,已出土金面具殘片、鳥型金飾片、金箔、眼部有彩繪銅頭像、巨青銅面具、青銅神樹、象牙、精美牙雕殘件、玉琮、玉石器等重要文物500多件,如今透過網路直播,呈現在我們每個人的眼前。

青銅神樹

銅尊

時代變了,技術更新了,然而,三星堆遺址無論哪次“上新”,只要是這三個字,就是霸屏的動能,總能引起人們極大的興趣和好奇,伴隨著種種“三星堆猜想”和不經之論。

一方面,因為特別。除少量青銅禮器器形與二里頭、殷墟文化同類器相似外,大部分器型如青銅神樹、青銅人像、青銅面具等,都屬於首次發現,具有鮮明的地域特徵,神巫和神權色彩濃郁,當是三星堆文化的核心和精髓所在。這也是商時期古蜀人獨特的審美意識和宗教信仰,揭示了一種全新的青銅文化面貌。

另一個焦點,當然在“祭祀坑”本身,大多數器物埋藏時或埋藏前,明顯經過有意的焚燒和破壞,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這是一個無限想象的大IP。

但是,不管你腦洞開得多大,科學考古,一定會把你拉回現實。

考古現場 新華社記者 沈伯韓攝

三星堆當然不是什麼外星文明,它是同時期中華大地上個性很鮮明的一種區域文明,是我們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我們把三星堆出土的這麼多東西比作金字塔的話,大家會產生“歧義”,覺得神奇的金杖、神樹、面具,其實只佔據了金字塔塔尖的一小部分。遺址中出土的大量器物,都是我們熟悉的生活用品、禮儀用品,構成了古蜀人的衣食住行和精神世界。他們做飯燒菜,用陶三足炊器,用中原地區夏商時期很常見的陶盉溫酒,飯後時間拿出高柄豆——在盤子上放點零食、小吃。青銅神樹、古蜀人圖騰崇拜的玉璋、縱目等,則透出他們的天地宇宙觀。

三星堆是古蜀先民建立的古蜀國都邑,最新的考古發現和研究,建立了遺址從新石器時代晚期到西周時期的編年體系,以及寶墩文化—魚鳧三期文化—三星堆文化—十二橋文化的考古學文化序列。三星堆遺址是長江上游延續時間最長的先秦時期遺址。

1、2號坑出土部分明星文物

從1934年首次考古發掘以來,三星堆遺址共開展了37次發掘,發掘面積其實不到2萬平方米,而三星堆遺址的總分佈面積達12平方公里,目前發掘面積僅佔總面積的千分之二。

未解的,遠遠比已知的多。

目光僅僅停留在出土器物上,也遠遠不夠。揭開器物背後的古蜀禮制,才是開啟古蜀文明的鑰匙。

雷雨和冉宏林突然中途離席了。

冉宏林在當晚的考古發掘日記裡寫下時間:

雷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三星堆工作站站長,大家不叫他雷叔或雨叔,叫他雲叔,因為他長得很像老版《霍元甲》裡的雲隊長。冉宏林,三星堆遺址考古發掘執行領隊,85後。

那天下午,在三星堆博物館的會議上,本來要討論三星堆文物的展陳方案,兩個三星堆考古的核心人物突然離席,發生了什麼?

2019年至今,三星堆祭祀區新發現的6個坑:3、4、5、6、7、8號,就在1986年轟動一時的1、2號坑邊上。這幾天,在刷屏的三星堆考古新發現的各種新聞裡,除了5號坑出的金面具,青銅器依然是大家愛看的焦點,幾件首次發現的重器,都出現在3號坑。

兩個領隊離席後,下午4點,到達三星堆祭祀區,直奔3號——當時,他們還不確定出現了新坑,這是一個35年後才出現的編號。

3號坑發掘現場

在這個極具現代化的三星堆考古工作艙裡,對角相望的1、2號坑,沒有方艙罩著,依然保持著過去的素顏,人們看到的,只是一片土遺址,大毯子上標著K1,插著“土遺址收縮開裂觀測區”的標識牌。

2004年,1、2號坑上搭建了玻璃展示臺,鋪設木棧道,對外開放,來參觀的遊客都會經過這裡,想象著當年那場盛大的祭祀。

1號坑

就在兩個領隊離席前9個月,2019年3月,《古蜀文明保護傳承工程實施方案》公佈,其中提到要對三星堆遺址開展新一輪的有針對性的考古工作,決定在1986年發起的1號坑和2號坑祭祀區域開展考古勘探和後續發掘工作。

為什麼?

1986年發掘的兩個坑是搶救性發掘,對於坑周邊所在區域的整體狀況並不清楚。包括它的地層堆積狀況,兩個坑周邊遺存的分佈情況和相互關係,都不是特別清楚。

所以,這是歷史遺留問題。

還有第二個原因,1、2號坑發掘之後,關於這兩個坑的年代關係、性質問題——是不是祭祀坑,始終爭論不休,35年來始終沒有形成統一定論。兩個坑之間是否還可以再做發掘,能不能獲取一些關鍵的資訊,有助於解決關於這兩個坑的性質和年代的這種爭議。

2019年10月22日,對兩個老坑所在區域的考古勘探,正式開始。

有沒有想過,還會有發現第3個,甚至45678?

“我是堅信有的。”冉宏林說。

四川盆地,尤其是成都平原的土壤,粘土比較多,洛陽鏟的勘探不太利於判斷地表以下的堆積狀況,以及遺蹟遺物的分佈狀況,其實這個是比較難的。所以,他們選擇開2米寬的小探溝進行勘探。

但是,1、2號坑此時已屬於博物館展示區域,在坑周邊大概延出去四五米的樣子,周邊附屬的範圍基本上覆蓋著鵝卵石,大概有300平方米左右。

所以,考古勘探只能在外圍開展。

假如存在第三坑,它應該在什麼位置?探溝怎麼佈置?冉宏林是現場負責人。此時,他也是一個敢想會想的導演。他畫了詳細的圖紙,推演了5種可能性,在5個可能存在3號坑的位置上,佈設了探溝,開始勘探。

其中一種可能存在的位置,也就是探溝3所在的位置,正好就在博物館已經覆蓋的鵝卵石下邊。

地表有鵝卵石覆蓋,探溝要挖下去,要下很大的決心。冉宏林堅持這個位置不能取消。

勘探繼續。

11月26日,在探溝3的東端,出現了一個成直角轉彎的坑的跡象。

對,出現了一個轉角。

這是不是一個新坑?

考古從來不是挖寶,而是認土,認石頭。在三星堆遺址這幾十年的勘探中,只要是發現普通的生活垃圾坑,形狀普遍不是特別規整,一旦出現這種比較規整的呈長方形,或者正方形的,或者正圓形的坑,他們就會特別注意,很有可能具有某種儀式行為。

大家想著同一件事,這是不是第三個祭祀坑?

有考古學家跟我說,沒有挖不到,只有想不到。但想,需要實證。

他們繼續解剖這個轉角。

12月2日下午2點13分,冉宏林的微信震動了一下,“2020三星堆發掘”微信群跳出一條訊息。

是一張豎拍的照片——土裡出現了一點點青,青銅器的青。

冉宏林沒心思開會了。

哪裡出土的?

出現青銅。坑內。同事連發兩條。六個字,巨大的資訊量,以及難以言說的心緒。

就是那個坑?

是的。

先不要著急清理出來,把整個坑的面清理一下。

搞清楚先。

不要聲張。

冉宏林連回三條。

在上週日的央視直播中,你可能看到了一個畫面,考古隊員現場提取了一件大口尊,有70釐米高,這是目前國內最大的一件。這樣的圓口方體銅尊,也是首次經過科學發掘出土的同類器物。

就是這件大口尊

2點13分露出頭的青色,就是這件銅尊的口沿。在距離坑口約1。4米的地方,發現了青銅器。34年後,三星堆祭祀區第一個發現的器物。

“瘋狂點贊,有生之年系列加一。”群裡,大家有些興奮,卻依然保持冷靜。

“讓民工不要圍觀。”“你親自去清理,把坑內其他區域瞭解清楚。”“下一步就是回填、打圍,升級安保體系,待明年搭大棚,大家夥兒們慢慢發掘。”冉宏林迅速部署。

很快,“二陳”來了。

在三星堆採訪的第一天晚上,我跟著幾位做文保的科學家來到一家火鍋店,吃飯間,裡屋走出來一個瘦瘦小巧的身影,身邊的姑娘突然激動——

你知道他是誰嗎?

陳顯丹。

《三星堆祭祀坑發掘記》第一頁,是1986年參加三星堆發掘的隊員名單,第一行,發掘領隊:陳德安 陳顯丹。這就是三星堆的“二陳”。

在三星堆刷屏的這些天,我看到了那張出鏡率很高的老照片——也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夥子,和剛出土的縱目青銅面具合影,35年來,陳顯丹變化不大。

那天下午,陳德安蹲下身,因為眼睛不好,他摸了摸,說了七個字:是大口尊,沒問題。

經過 “二陳”先後確認,基本確定這是一個新的“祭祀坑”,編號K3。

那天依然6點收工,但大夥兒多了一件事,聚餐慶祝。

冉宏林沒有喝酒,晚上要回家寫發掘日記,“我得把這件事的所有細節記得清清楚楚。”

2020年3月以後,4到8號祭祀坑陸續被發現。

這是冉宏林在三星堆的第九個年頭,今年,他就該博士畢業了。“我還能不能順利畢業啊?”他笑著。我們的採訪被掐斷成三次進行,他不斷被各種直播和採訪拉走。

冉宏林畢業於北大考古文博學院,方向是夏商周考古。2013年碩士畢業後,進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工作,第一時間分配到了三星堆考古遺址工作站。如今,雷雨繼續住在這個工作站裡。

2017年,他回北大讀在職博士,平時就在三星堆遺址繼續考古發掘工作,比如三星堆城牆的解剖,青關山大型建築的發掘,以往考古資料的整理,發表簡報。

2020年,他在準備寫博士論文,關於成都平原先秦時期的考古學文化研究。

冉宏林

他一直堅信有新坑的存在。

前幾年,他做了一件事,把1、2號坑的所有出土器物“攤開”,比對,做了細緻的排列組合分析。這位文科生用理科生的思維,生成了一組“大資料”。他發現,這兩個坑出土的器物,存在互補的現象。

什麼意思?

比如, 1號坑發現了夔龍形羽翅飾件的殘件,卻沒有發現安裝這種裝飾品的銅件。而在2號坑,卻發現了很多銅鳥上裝飾有這種飾件。1號坑發現了金面具,而在2號坑發現了適合佩戴金面具的銅頭像。

顯然,1、2號坑是同時的,也就是說,是同時挖的。兩個坑裡的出土文物,來自同一個地方、同一個事件,只是被分別埋到了兩個坑裡。

還沒結束。還有更重要的一個線索,他又做了一組統計,發現1、2號坑出土的很多銅器,存在一種有規律的組合。

以下這段推理有點繞,請細想。

一號坑和二號坑出土的某一類器物,它的數量都是3的倍數,3件、9件、12件。比如,神樹的底座分為3面,拉環和果實都是3個一組,其中一號神樹分為三層,每層3枝,神鳥有9只。

很多器物一號和二號坑都有,但是,如果單看在一號坑或者二號坑裡出土的數量,都不是3的倍數。但是,他倆相加,就是3的倍數。

他發現,在一二號坑裡發現的一些器物是殘缺的,始終拼不起來,沒有找到它缺失的部分。

比如三星堆很標誌的“眼形器”。三星堆出土了很多和眼睛有關的器物。 “眼形器”有菱形、鈍角三角形、直角三角形三種樣式。菱形是完整的圖案,鈍角三角形器由兩件上下拼合成菱形,直角三角形器則須由四件才能拼合成菱形。

正常情況下,對半開的眼形器,在兩個坑裡的出土數量應該是二的倍數,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眼形器。同理,呈1/4開的,出土數量應該是4的倍數,才完整。但他統計發現,1/2眼形器和1/4眼形器的數量,都不是2的倍數或者4的倍數。

這意味著,在一號二號坑之外,還有更多的1/2眼形器和1/4眼形器,也就是它丟失已久的小夥伴,等著我們發現,這塊大型拼圖才能拼完整。

這6個新坑的發現,可以說,把一些“坑”填上了。

三星堆紅,紅的是祭祀坑。

我們都想知道,3000多年前的那個日子,或者那些日子,古蜀國的人們焚燒了什麼?為什麼燒?這些坑,是同時埋下去的嗎?還是有先後?為什麼要把這些寶貝砸爛?是為了祭祀,還是別的原因?

燒了什麼,我們正在一步步發現,至於其他問題,或許依然沒有答案。

但是,考古學家對於這些未解之謎的思考,從未停止。就像三星堆遺址的發掘,這35年來,也始終沒有中斷——此前曾有媒體用“時隔35年三星堆重啟考古發掘”,這是一種誤解。

20世紀80年代至今,透過開展大規模調查勘探和發掘工作,考古隊員陸續發現了三星堆古城、月亮灣小城、倉包包小城、青關山大型建築基址、仁勝村墓地等重要遺蹟,不斷明確了三星堆遺址分佈範圍、結構佈局。

青關山“宮殿”基址發掘現場雷雨攝

當然,考古發現得越多,問題也就越多。

大家應該發現了,一說到“祭祀坑”,我們都要打上引號,因為這是一個暫時的稱呼。

從1986年至今,碎片和殘骸,三星堆文物出土時的主要形態,且普遍帶有燒灼的痕跡。是否就是“祭祀區”?35年來始終有爭議,學界還遠遠沒有達到統一的觀點。但是,定性很重要,用參加過1980年到2000年三星堆遺址考古發現工作的趙殿增的話來說,“祭祀坑的性質決定了三星堆的性質”,如果是這樣,那麼三星堆都可能是以祭祀為主要目的的古城,成為古蜀人宗教信仰的中心。

他們想解答的問題很瑣碎,甚至在外人看來,類似於“把大象放進冰箱分幾步”。當年,古蜀國的人們到底是把這些器物先整齊地放入坑中,再砸碎,還是先在外面砸碎後,再倒進坑?

這個問題關乎定性,也是當年1、2號坑的性質產生爭議的地方。這次,考古隊員就帶著這些老問題進行發掘,特別關注這些細節的提取。

冉宏林說,根據現有發掘結果,他做了一些初步推測。比如,三號坑滿滿的一層銅器,破損位置卻不太一樣,有的偏兩側,有的偏上面。如果是埋到坑裡再砸,破損位置應該都在表面。但如果器物破壞的位置各不相同,那有可能不是在坑內被砸,而是先被砸了再被扔進去。這一點從二號坑那件斷成兩截的大立人銅像的分佈情況也可以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們還需要更多的檢測結果。

四川 三星堆 考古: 考古發現 祭祀坑

四川 三星堆 考古: 考古發現 祭祀坑

在這次釋出會上,北大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孫華提出了新觀點,他認為,所有的坑都不是祭祀坑。“由於三星堆8個坑都是同時有規劃地一次埋藏,已可基本證實這些坑不是普通祭祀的埋藏(坑內埋的器物與宗教祭祀有關不意味著坑就是祭祀坑),而是某一特殊事件的埋藏。具體是由於什麼事件,還需要進一步的考古研究。”

考古領隊和執行領隊的觀點也不一樣。雷雨認為8個坑都是祭祀坑性質。而冉宏林認為,只有兩個坑是純祭祀坑,其他6個坑,是“祭祀器物的掩埋坑”。

什麼意思?

我站在1號坑的位置,用手機拍了一個大場景的影片,傳給杭州的同事。她數了數,5和6號坑在哪?沒看到啊。過了會兒,她才在另一個角度的影片裡發現,原來,他們倆關在一起啊,太小了。

四川 三星堆 考古: 考古發現 祭祀坑

6號坑

5號和6號,是目前8個坑裡最小的。

5號坑只有3。5平方米,6號坑也只有4。1平方米。剩下的6個坑,最小的4號坑,也有將近9平方米。5、6號坑的體量,比其他幾個坑至少小了一半。

顯然已經不是誤差了,而是有意識的區分。

再看深度。

就目前發掘的情況來看,5、6號的深度不到一米,5號坑的深度只有0。6米左右,6號坑也是0。6米 -0。7米。而其他幾個坑的深度差不多,包括1、2號坑在內,都是1。4米到1。6米左右,3號坑更深一點,目前是1。8米到1。9米。

“從深度上,他們之間也是有不可忽略的差距,至少淺了一半。”

更重要的是,埋藏文物的不同。

其他6個坑裡,花樣很多,除了青銅器、玉器、金器、象牙等這些被刷屏的重要文物之外,還有一些“文物”——為什麼打引號,或許在普通人看來,不算文物,無非是一些黑色的灰燼,紅色的紅燒土,以及骨頭渣渣。

但它們在考古學家看來,這些我們眼裡的無用之物,卻是重要的破案線索,都屬於古人留下的遺物,未盡的話語。一顆土,一絲灰燼都不能放過。

我們先來說最特別的8號坑,也是目前所有祭祀坑裡面積最大的一座,不僅出現了紅燒土塊,甚至發現了牆塊、石板碎塊——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與建築構造或人工設施相關的遺存。

這裡照例插播一節【小課堂】。

至於

這些“不重要”的東西,很明顯不屬於真正的祭祀器物。它們怎麼會跟銅器、玉器、金器埋在一起呢?

更重要的是,如果看完央視直播,你應該有一個大概的印象,5、6號坑只出了金器、象牙雕刻的殘片,6號坑出了木器,卻沒有出現燒過的骨渣、灰燼、紅燒土等。

這也是5、6號坑和其他6個坑之間,很明顯的一個區別,也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為什麼會故意出現這種區分?我們繼續推理——

這6個坑裡的象牙多數被燒過,銅器被砸壞,金器被燒壞,再結合8號坑出土的牆壁殘塊和地面的石板殘塊,這說明,這些重要器物,原來應該屬於某一個大型建築,或者說宗廟建築裡。

因為某種原因,那天發生了一場大火,建築被燒燬,倒塌,建築裡的器物也砸壞了。火勢太大,金器、象牙燒到變形。但是,這些器物很神聖,屬於祭祀用器,人們就在它旁邊,就近挖了很多坑,把這些祭祀器物連同被破壞掉被燒掉的建築廢墟,一起埋到了坑裡。

這個過程中,可能會有一些挑選,或者有一些先後順序,比如,這幾個坑裡都出現了象牙,而且埋的順序普遍比較靠後。

所以,冉宏林推測,1、2、3、4、7、8這6個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祭祀坑——一般意義上的祭祀坑,這些器物,是祭祀活動的參與者——我要祭祀一個祖先,在地下挖個坑,把它們規規整整地放到坑裡,再把它們掩埋起來,貢獻給祖先,這才是真正的祭祀坑。

這6個坑裡的東西,雜七雜八什麼東西都有,所以他推測屬於“祭祀器物的掩埋坑”。

而5、6號坑,埋藏文物種類單純,屬於真正意義上的祭祀坑。再結合金沙遺址“梅苑”地點的“祭祀坑”,特徵相似,這兩個坑和金沙遺址或許是同類。

四川 三星堆 考古: 考古發現 祭祀坑

5號坑

還有一個重要細節。

5號和6號坑並列在一起,而且,6號坑打破了邊上的7號坑。這種考古學上的“打破關係”告訴我們,真正意義上的祭祀坑6號,出現的時間要比“祭祀器物掩埋坑”7號要晚。

什麼意思?

按照之前的研究觀點,這6個坑出現之後,三星堆的城址廢棄了,它不再行使作為都城的功能,不再作為古蜀國的都城,古蜀國遷都到了金沙遺址。

但是,從這個細節來看,5號坑,6號坑出現之後,都城明明已經遷到金沙遺址去了。人們為什麼又重新回到原來的都城,進行了一次“真正”的祭祀?

這兩種可能性的意味,是不同的,也是深長的。冉宏林說,這也是下一步要繼續研究的問題。

至於祭祀區的功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不得而知。

因為,考古隊員沒有找到所謂“祭祀區”最重要的本體所在——祭祀場所,也就是說,這一祭祀行為所發生的第一現場,沒有找到。而“祭祀坑”裡再豪華,也是第二現場。

如果神廟找到了,再加上這些祭祀坑的資訊,古蜀國的祭祀體系才會看得更清楚。

不過,孫華認為,這次的新發現,可能完整揭示三星堆神廟或祭祀場所的遺存。

“過去只發現了兩個坑,只是祭祀區埋藏東西的一部分,根據這兩個坑,已經有了數百篇的研究論文,但因為發現的不完整,很多推論有可能是錯誤的。”孫華說,這次新發現了六個“祭祀坑”,對周圍也進行了詳細地勘探,掌握了可能是神廟或宗教場所的文物群體——我們知道了當時神廟裡面的那些神像、人像,那些祭祀用具,就為我們完整認識當時的禮儀空間、宗教思想,乃至所反映的宇宙觀念,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資料。

孫華說,這8個坑位於三星堆城址的南部,位於馬牧河的南面。北面有可能是宮殿區,南面正好是祭祀區宗教區,那麼它正好位於祭祀區或者宗教區的核心,它對於我們認識三星堆這個區域的功能,認識整個三星堆這個古城會提供很多重要的資訊。

四川 三星堆 考古: 考古發現 祭祀坑

古城裡,總有一些河道,永不停歇。

在杭州良渚的良渚港,5000年來,一直在那兒,沒有太大的改變。在四川廣漢,馬牧河從西向東,貫穿全城。三星堆建城以前,它在,至今依然還在。

“三星堆”,其實就是遺址內的三個黃土堆,它與北面猶如一彎新月的月亮灣,隔著馬牧河南北相望,“三星伴月”由此得名,並在很早以前就成為一處著名的人文景觀。當然,後來考古發掘證實,這三個土堆實際上是一道長條形的城牆遭後期人類活動破壞後形成的三個堆子。

我們還能在遺址中,看到殘存的半個土堆,向西南方向看,距離300米左右,便是祭祀區。

而根據目前現有的勘探和發掘,8個祭祀坑的面積有1萬平方米左右,整個三星堆遺址有12平方公里,鏡頭再拉近,整個城址合圍的區域,在3。5平方公里。

所以,祭祀區只佔了很小一部分,但是,普通人很少關注三星堆城。

四川 三星堆 考古: 考古發現 祭祀坑

三星堆遺址平面圖三星堆遺址考古工作站提供

可以這樣說,三星堆城的研究,是開展祭祀區研究的前提。如今,四川省文物考古院已經把三星堆遺址的基本內涵和年代體系構建起來,接下來,就是了解遺址的內部格局,比如城牆,道路,壕溝這些遺蹟。

新坑發現前的那30多年,冉宏林的前輩就在找這些遺蹟。

在這次釋出會上,雷雨說,目前已經初步明確三星堆遺址的三重城圈格局:第一重,月亮灣小城,第二重南界為三星堆城牆,第三重南界為南城牆,既是不同的分割槽,也代表了不同的營建年代。

冉宏林說,雖然是三重城圈,但是,跟我們想象的一圈之外再有一圈不同,城牆不共用。但是,三星堆的三重城圈,城牆存在共用的現象。比如,第一重城圈,也就是月亮灣小城,它的北牆和西牆,同時也是第二重城圈北牆的西半部和西牆的北半部——有點繞,像根麻花。

四川 三星堆 考古: 考古發現 祭祀坑

2016年西城牆發掘工作照雷雨攝

這也是三星堆古城不斷擴建的結果。寶墩古城也出現了這種情況,內城的北城牆,同時也是外城的北城牆的中端。這種現象不是古蜀文明的獨有現象。

目前,我們在三星堆古城裡能看到什麼呢?

三重城圈不是一下子形成的,是逐步擴建的,有三個不同的修建時期,這三重城圈,既是城址的不同佈局,也可以體現城址的營建過程。

第一重城圈,也就是剛建月亮灣小城的時候,人們就建了青關山大型建築區、祭祀區,以及疑似的工業作坊區,相當於宮城。這個祭祀區,是剛建城時建的,但後來,人們跨過馬牧河,把祭祀區搬到大約一公里外的現在的“明星版”祭祀區來了。

第二重城圈,目前能看到普通的居住區,相當於郭城的概念。

有一個很大的疑問,這35年來,為什麼還沒有發現三星堆文化的墓葬?

冉宏林說,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三星堆人不實行土葬,這不是他們的習俗。更重要的是,目前,不僅三星堆遺址,在整個成都平原的同時期的文化裡,乃至後來金沙遺址的時期,大約超過50個遺址裡,都沒有發現比較集中分佈的墓葬區。所以,這個奇怪的現象,也不像是三星堆遺址的特例,而是整個成都平原共有的一個特徵。

當時城裡也住著上萬人口,他們死後,葬在何處?

如果當時不流行土葬,而改用火葬或者水葬,或許,我們永遠找不到他們。

不過,在三星堆文化晚期,比如在金沙遺址的某些地點,發現了一些零星的墓葬,數量很少,分佈在房子、灰坑這些屬於人們日常生活的居住區域裡。或許,人們死後,就地埋在房子周邊,沒有集中埋在一個墓地裡。當然,這只是一種推測。

不過,在釋出會上,雷雨提到了仁勝村墓地,屬於新石器時代晚期,不屬於三星堆文化,比三星堆文化要早,目前定為魚鳧三期文化。

仁勝村墓地集中發現了29座墓葬,2019年又發現了8座,總共37座,分佈比較集中,而且這些墓葬的方向完全一樣,隨葬品也基本相同。但它周邊也發現了居住區,可以說居葬合一。

雖然不是三星堆文化的,但它跟良渚文化有一丟丟交集,年代相當於良渚文化的晚期。其中的5號墓,隨葬有玉錐形器,跟良渚男人頭上戴的一根根玉錐形器很相似。這也說明仁勝墓地所代表的考古學文化,和良渚文化存在交流。

說到良渚,很多人可能都要提到這次4號坑發現的玉琮,只不過,它看起來一點都不“良渚”——正方體,素面,沒有任何分節,更沒有我們熟悉的良渚人的logo神人獸面像,鄧淑蘋等專家認為,它更接近齊家文化的玉琮。

目前,6個坑的發掘還沒有結束,7、8號坑才剛開始,是否能解決以前我們沒有解決的難題?

比如這批銅器,究竟在哪裡鑄造,銅料的原產地在哪裡?這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冉宏林說,以前的學者做過很多來源分析,但沒有統一結論,是在本地鑄造的?如果不是本地,那在長江流域哪個區域鑄造的?還要開展進一步的研究才能確定。

從風格上看,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器,有中原風格,還有本地風格。比如,殷墟遺址出土的銅尊、銅罍、玉璧、玉戈等,在三星堆遺址中都發現了型制相似的器物比較混搭。

不過,冉宏林說,所謂中原風格,其實更應該是長江流域的風格。銅尊、銅罍和殷墟的相比,更接近長江流域很多遺址的同類器,更像長江流域風格,而不是直接來源於中原文化。

但毫無疑問的是,三星堆遺址考古成果充分體現了古蜀文明、長江文化對中華文明的重要貢獻,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起源和發展脈絡、燦爛成就的實物例證。

孫華說,根據現有的研究,我們可以知道三星堆文化它不是憑空產生的,它也不是一個所謂的失落的文明,從來沒有失落過,它一直延續下去了。它的產生,是在中原文明、在中國的黃河流域的文明和長江流域的文明共同作用下產生的。它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很遠的地方好比西亞北非那麼遙遠的地方過來,它的直接來源就在旁邊。

三星堆與中原文明的關係是一個子體與母體的關係,它來自於長江,黃河的文明,來自於當時的二里頭文化。

所以三星堆文化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在模仿,但是也在自己創造,最後形成了具有自己文化特點的東西。三星堆文化它後來轉化為十二橋文化,最後又轉化成巴蜀文化,然後又融匯到秦漢文化裡面,成為多元一統的一個最好的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