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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年《紅高粱》獲獎,是拿落後愚昧“投洋人所好”,真是這樣嗎?

1988年,在第三十八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由來自美、蘇、法、德等國的國際電影界知名人士擔任的評委們,第一次沒有任何爭議,將十一張選票一致投給了中國西安電影製片廠攝製的故事片《紅高粱》。這是中國電影第一次獲得“金熊獎”,也是亞洲電影第一次贏得此項殊榮。

最近我在網上看到不少網友議論說:

《紅高粱》之所以能獲獎,是因為“描寫了中國的落後、愚昧”,是“投洋人所好”。

我以為這種認識是淺薄的。我覺得《紅高粱》之所以獲獎,是因為它在立意和藝術方面確有超凡之處。

《紅高粱》講的是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

它的主要立意,就是讚美生命,讚美自然生命的那種噴湧不盡的勃勃生機。導演張藝謀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

“中國長期的封閉和重壓,造成人肉體上、精神上的扭曲,人變得衰弱,平康,謹小慎微,瞻前顧後,不陰不陽,這樣下去,這個民族怎麼會強盛起來?所以在這部影片中,我就是要透過人物個性的塑造來讚美生命……讚美生命的自由、舒展,愛就真愛,恨就真恨,大生大死,大恨大愛。”

影片中寫了一些看似消極的東西:貧窮、落後、粗俗等等。但在這表面現象下卻蘊藏著人物深厚的內在精神:超曠放達,淳樸敦厚,不拘小節,講義氣,敢愛敢恨,一股頑強的生命力。

影片開始“顛轎”一場戲,從那一片塵土飛揚的黃土坡和抬轎人破爛的服裝上,觀眾感受到了那種貧窮和落後。但在這種困境中生存著的人們,卻那麼樂觀,那麼精神富有。在單調而繁重的勞作之中,娶新娘當然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於是轎伕們開著新娘子的玩笑,唱著詼諧的民歌,瘋狂的舞著。那淒厲的喇叭,崎嶇的山路,雄壯的歌聲,滾滾的黃塵,是青春熱血的沸騰,是自然生命的騷動,是人們在貧困煎熬中聊以自娛的解脫和痛快淋漓的宣洩。

當瘋狂的邊舞邊唱中傳來新娘九兒的嗚咽聲時,正在興頭上的轎伕都靜了下來,同情愛憐之心油然而生。他們那種既超曠放達又淳樸敦厚的內心世界此刻也就無疑地坦露在觀眾面前。

“我爺爺”和“我奶奶”是影片中兩個主要人物。影片在塑造這兩個人物形象時,沒有說教,沒有拔高使人感到非常真實。

比如“我爺爺”,他是一個身強力壯的轎伕頭,是個敢愛敢恨,心裡面沒有多少道道彎彎的男子漢。影片並沒有把這個人物“英雄化”,反而是把他當作一個具體的普通人來寫,寫出了他身上那種頑強的生命力,那種“土匪搶了我的女人,我就要找他算賬;日本人殺了我的朋友,我就要找他報仇”的勇猛、坦率、質樸性格,同時也表現了他的狂放不羈,無拘無束、不拘小節、有時甚至有些粗野的性格。

這個人物是立體的,有血有肉的,是英雄,更是凡人,影片表現出了他性格的多層次和複雜性。

有人認為,“我奶奶”九兒的性格前後變化太大,開始是一個善良純情的農家女子,後來卻以一個“機智勇敢、倔強、敢愛敢恨、永不屈服於命運”的形象出現。這種理解是片面的。

九兒在影片一開始,性格起點就高,她和一般的農家女子一樣不願嫁給那個五十多歲的麻風病人,但她並沒有乞求,沒有哭哭啼啼,她是痛苦的但卻不是軟弱的,上轎時懷裡端著那把剪子就能說明問題。我們看,當劫道土匪掀開蓋頭時,九兒並沒有嚇得大哭大叫,只是微微一笑,這一笑,連王匪也有點心憂了。

怎樣理解這一笑呢?

我覺得,這是坦然的笑,也是漠然的笑——因為九兒對自己的命運看得很清,嫁給那個麻風病人和遇著土匪沒有什麼兩樣,在心裡已經承受了最可怕的事情之後,一切都不復可怕了。再說,她手裡有那把剪子,身後還有那些身強力壯的轎伕。

在被土匪逼著往高梁地裡走的時候,她幾次回頭看著轎伕頭,那眼神有期待,有責問,有召喚,但並沒有祈求。從影片一開始我們就可以看出,九兒是一個堅強的女人。自從和轎伕頭相愛之後,隨著高粱地裡那“妹妹你大膽地朝前走”的歌聲,她的臉上出現了坦然、自信的笑容。

麻風病人死了,她重新開始安排自己的生活,使那個燒酒鋪子換了新貌,使夥計們都留下來忠心耿耿地跟著她幹。隨著情節的發展,她的倔強,大膽及號召力越明顯地讓觀眾感受到了。當“我爺爺”喝醉酒胡說八道的時候,九兒用木掀狠狠地打他,這時她的心情是多麼複雜啊——

愛與恨交織在一起,愛得深,也恨得狠!

最後,九兒終於完全被那有著一身豪氣的轎伕頭所征服,成了他光明正大的妻子。

九年之後,十八里紅釀酒場裡一片熱鬧繁忙的景象。

然而,這種平靜的生活被日本人打破了,他們甚至當著九兒和群眾的面,殘忍地活剝了曾像父親一樣給了九兒幫助和支援的羅漢大叔的皮,對於九兒這樣一個佩強的烈性女子來說,她怎麼會無動於衷或者只是痛哭流涕呢?她的復仇舉動完全符合她的性格,是不願受人欺負,被人宰割的自發的行動,非常真實。

“打鬼子”一場戲也極真實。

作為一種自發的行動,他們只有幾個夥計,土雷長矛,並無周密的計劃,也只打了一輛日本車,消滅了幾個鬼子,最後自己也血染高粱地。但這場戲給觀眾心理的震撼絕不亞於一場大規模戰鬥。因為人們從中感受到強烈的民族精神。

正如張藝謀自己所說:“可以感受歷史上遭旁人欺負不是一回了,至今還留有殘症,因此國家要強大。這電影裡平行著一個‘打日本’的背景,是說這些莊豫人,平日自在慣了,不願被人欺負,因為不下這口氣,便去拼命。現在過日子,每日裡長長短短,恐怕還是要爭這口氣,這樣國力才能強盛不衰,民性也便激揚發展。人靠精神樹靠皮,要說這片子的現實意義,這也是一層。”

真實,是《紅高粱》的一大特點,不論人物的行為還是具體的歷史背景、事件交代都是真實的,沒有掩飾什麼,也沒有迴避什麼。

比如高地裡相愛那段戲,有些人覺得不好理解,“我爺爺”搶了“我奶奶”,能算得上相愛嗎?是的,這就是那個具體時代、具體環境、具體人物的愛!他們不可能花前月下、情話綿綿,生存環境和人物性格決定,他們別無選擇!因此當“我奶奶”仰面朝著蒼天,朝著太陽躺在高粱鋪成的“婚床”上,“我爺爺”緩緩地跪在這神聖的祭壇前時,突然而起的音樂是那樣地高亢、察亮而又淒涼,一種悲壯的感覺緊緊地攫住觀眾的心靈。

在我國傳統的繪畫和戲曲藝術中,有一大原則:

就是重神似而不重形似。

形是事物的外在表現,而神則是事物的內在蘊含,對於人來說,“神”就是隱藏在人外形之中的精神、氣質、性格,意志和追求。中國畫中的荷花圖,往往是潑墨極度渣染那荷葉,使之顯出一種鬱郁蒼蒼的神韻。因為如果僅從外形上看,它與現實中的荷葉是有很大差別的,但人們為什麼一眼就會把那團墨跡看成是濃綠闊掉的荷葉呢?這是因為畫家抓住了最能體現荷花神韻的部分極度渣染,而把其它部分省略或減少筆墨。這樣就突出了重點,突出了神韻。畫家寫意傳神、欣賞者心領神會。

電影《紅高粱》也有這個特點,它繼承了中國傳統的藝術手法,整個影片以寫意傳神為主,而並不以故事情節取長。本片的題材如果按照過去一些老套式來表現的話,可能觀眾好接受,但也就沒有什麼震撼力了。它並不完全依賴情節,也沒有按部就班地詳寫九兒出嫁前的情況,而是抓住最能體現人物性格、氣質、內在精神的情節重點來表現。如“顛轎”、”相愛”“祭酒神”、“打鬼子”等情節就寫得非常詳細,突出了人物身上那種曠達豪爽的性格、奔放的激情和頑強的生命力。

傳奇色彩是《紅高粱》的另一大特點。它講的是傳說中的故事,所以整個影片有一種吸引人的神秘色彩。比如,轎伕頭往酒裡撒尿,酒居然成了好酒,這完全是民間傳說、童話故事中的事。

那麼,前面說過的真實性與此刻的傳奇色彩是不是矛盾著呢?

我誤為這並不矛盾。真實指的是一種“意”上的真、藝術的真,是傳奇事件中蘊含的本質上的真。如轎伕頭往酒裡撒尿這個舉動,它本身是一種惡作劇,是一種發洩,他找土匪禿三炮報仇,最後卻遭暗算,因此他心裡著氣,當他回來看到人們釀成酒後的高興樣子,心理上產生了逆差,所以他便以此舉動發洩心中的閥氣,這種心理狀態是真實的,但對這種心理表現方式——往酒裡撒尿——的自然主義的處理手法,從審美角度我是不大讚賞的。

《紅高粱》抓住電影自身的特點,非常重視畫面的處理,有動有靜,動靜結合。不論是人物活動的場面還是景物的畫面,都使得影片的內涵得到充分的體現。

“祭酒神”這個場面在影片中共出現了兩次,造型上相似,但含義卻不太一樣。

第一次是在高粱酒釀好之後,夥計們顧不上擦頭上的汗、臉上的黑,端起盛滿酒的老碗,站在酒神像前,背景是燒酒作坊,他們唱酒麴時的神態既神秘,又詼諧,表現出他們在收穫之後那種興奮、快樂的心情及對酒神的虞誠之心。

而第二次唱酒麴時,背景和人們的表情已經完全不同了。羅漢爺爺被日寇所害,大人們怒火中燒,他們站在那碗燃燒著的高粱酒前,悲憤地唱著酒麴,身後是一片紅色,這是對羅汶爺爺的祭奠,更是要為羅漢爺爺報仇的誓師會!

看到第一次唱酒麴的場面,有的人往往會笑了,為她們那虔誠而快樂的心情所感染,但第二次唱酒麴的場面,只能使我們感到悲壯、激憤,尤其是當看到九歲的小豆官也端著大碗的酒,張嘴唱著雄壯的酒麴時,令人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人們感受到一種力量,一種希望,十年之後,豆官又將是一條“一人敢走青殺口”、“見了皇帝不磕頭”的好漢!

景物的畫面也很有韻味。如那百畝高粱的多次出現,所有高粱葉子都在風中搖曳著,起伏著,那麼有靈性、有活力,如同翻滾的浪濤,直向觀眾心中湧來,它充滿了神秘色彩和悲壯氣氛,本是人的化身:

野生野長,生生不息,一股頑強的自然生命。

其他一些富有裝飾效果的靜的畫面,也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具有一定象徵意義的日全食,九兒和眾夥計死後那擺滿飯菜、酒碗的大石桌,還有那一片荒漠的土地,斷牆殘壁,黑藍的夜幕上鑲嵌著的一輪蒼月,以及月下雕塑似的拱洞等等,都使觀眾的心靈受到震動。

《紅高粱》的音樂運用也與整個影片的風格、氣氛配合默契,恰到好處。那幾首民歌式的插曲,旋律豪放,激動人心,歌詞樸實無華而潑辣。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莫回頭,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和“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殺口,見了皇帝不磕頭”這些歌詞、曲調,都準確而生動地體現了人物堅毅、豪放、樂觀的精神狀態。

電影結尾,在那熱血、槍聲的極濃的色彩和音響之後,傳來了豆官悠長的聲音:“娘——娘——上西南——寬寬的大路一一長長的寶船——”好像是一聲聲的祈禱,送他母親的靈魂昇天……在前面的大動盪之後,這可以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靜,給人的感覺是涼,婉轉,而又有一種神話色彩,餘味無窮。

當畫面就要結束的時候,那悲壯、蒼涼的音樂又突然響起,好像千鉤重力壓在人的心頭。哪怕你看完電影后,那音響還會在心頭縈繞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