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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這條街上,任何一個路人,都可能是我的前世丨週末讀詩

不知這條街被命名為什麼,不知別人叫它什麼,我可以在衛星地圖上搜索,或在公交站臺讀到,但即使知道了,我也記不住,即使記住了,對於我也不意味什麼。

當我第一次來到,這條街便說出了它的名字:白楊街。街道兩旁,兩行挺修的白楊,枝條縷縷伸向天空,宛如在風的河流中游泳。

每條街都有自己的面孔,自己的年齡和神情。也許是白楊向上游泳的姿態,也許是綠葉郁烈的閃光,也許是高處那片明亮的喧響,走在白楊街上,我總是感到快樂而憂傷,好像有什麼久已被遺忘,沿著筆直的街走下去,我覺得我隨時就會把它想起。

很多次,我就這樣走著,被似曾相識引領,恍然若失地走著。時間中的玻璃門在面前開啟又開啟,我茫茫然走向回憶中的未來。有時,我佇立在一個路口,眺望白楊街盡頭,那沒有盡頭的盡頭,消融於一片光影,彷彿自夢中倒映的平行時空。

我曾在這裡,走在這條街上,任何一個路人,都可能是我的前世。我一遍遍回到這裡,白楊樹親人般的佇立,正在把我從遺忘的深海里撈起。

《走著走著又到了白楊街》三書

撰文 | 三書

木居士與求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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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木居士》

(唐)韓愈

火透波穿不計春,根如頭面幹如身。

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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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南方五嶺間有“楓人”雜鬼之說,楓樹老而生癭 ,形狀類人,被巫師取作偶像,藉以施展法術,土人多信之。唐時耒陽地方(今屬湖南衡陽)亦有“木居士”廟,所謂木居士,蓋與楓人雜鬼同類,即從山野取一截枯木朽株,貌似人形,為之立廟,香火供奉。

貞元末年,韓愈路過耒陽,見木居士廟,有感而題此詩。這截枯木曾遭雷劈火燒,又經雨打水淹,不知枯朽了多少年,觀其模樣,“根如頭面幹如身”,狀貌倒真有點像人。

此枯木若被棄置在荒野,絕沒有誰會當它是什麼寶物,然而一個偶然的機會,它被“發現”了,且被題名為“木居士”,且被供奉在廟堂之上,從此,“便有無窮求福人”。

讀到這裡,我聽見韓愈慨然一聲長嘆。

“昌黎先生所嘆為何?”我問他。

“荒唐!荒唐啊!”他搖頭苦笑。

“誰荒唐?木居士,還是求福人?”

“全都荒唐!”

我好像懂了他的心情,他想到官場上的某些人,就像這截枯木,昨天還囚首喪面處境狼狽,一朝得勢,則端坐神壇受人跪拜。他還想到那些求福人,那無窮多的來拜木居士的信眾,想見他們俯伏在一截枯木前祈求賜福的情景,他簡直忍不住發笑,繼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名與實,尊與卑,榮與朽,假與真,世人從來都不加區分,從來都不暇過問。“無知,迷信!”韓愈嘆罷,奮筆在壁上題了兩首《木居士》,拂袖而去。

韓愈是個不迷信的人,我們知道,他當年被貶潮州,就是因為諫迎佛骨。雖然如此,但他並非完全不信“怪力亂神”,除了服丹藥、信讖語,且說他到了潮州之後,面臨的第一個難題就是鱷魚,他想為民除害,採用的方法就很不科學。

據《新唐書·韓愈傳》,韓愈初至潮州,問民疾苦,皆曰境內惡溪有鱷魚,鱷魚經常殘害家畜,民是以窮。韓愈遂寫了一篇《鱷魚文》,先是以天子之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洋洋灑灑追述先王功績,大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氣勢,最後威脅鱷魚曰:南邊不遠就是大海,爾可率醜類遷徙前去,現命汝等三天之內離開,最多寬限至七天,否則便是不把天子命吏放在眼裡,那時刺史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務必殺盡乃止!

這篇文章辭氣用語極為鄭重,告鱷魚的儀式感也很強,念此文之前,先往惡溪的潭水中投一豬一羊,作為與鱷魚的見面禮。忠則忠矣,誠亦誠矣,然而今天讀來倍感滑稽,愈鄭重愈覺其呆氣。鱷魚本是水陸兩棲的爬行動物,並非海中之物,豈能驅之入海?惡溪,其實就是鱷溪,由鱷魚而得名。再試問,鱷魚乃一冥頑不靈之介蟲,你的文章寫得再好,它們豈能聽懂,更遑論什麼天子之命?

然而《新唐書》卻說,韓愈告鱷魚之後,當晚暴風震電起惡溪中,數日之內溪水西遷六十里,潮州境內從此無鱷魚之患。此記載亦杜撰荒誕甚矣,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實際情況是,韓愈規勸威脅鱷魚二十年之後,唐朝宰相李德裕被貶至潮州,還看見鱷魚仍舊在那裡繁衍生息。

元 郭天錫《枯木圖》

並非枯木即有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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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陽泊木居士廟下作》

(唐)羅隱

烏噪殘陽草滿庭,此中枯木似人形。

只應神物長為主,未必浮槎即有靈。

八月風波飄不去,四時黍稷薦惟馨。

南朝庾信無因賦,牢落祠前水氣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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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後,羅隱路過木居士廟,也題了一首詩。與韓愈不同的是,他寫的更像一首詠物詩,而非借物喻人抒發不平,詩的聲調也非慨嘆,而是有所沉思。

“烏噪殘陽草滿庭”,木居士廟蕭索荒涼,看來香火併不很旺,也許是因為不在祭祀之時,廟中所供枯木倒的確有似人形。羅隱凝視枯木而作此想:“只應神物長為主,未必浮槎即有靈。”枯木應半浸在水中,故曰“浮槎”,他說未必這浮槎有靈,應該是另有神物附在枯木上,領受信眾供奉,時不時顯點靈。

八月水漲,木居士不被風波漂去,四時歆享百姓供養,亦屬幸矣。可惜寫過《枯樹賦》的瘐信,並不知道有這樣的枯木。瘐信在賦文中寫了名目繁多的樹木,有古松、大梓、桂樹、梧桐等嘉木,也有各種不材之木,那些臃腫蜷曲節疤橫生的惡木,對比材與不材的遭遇,寄寓他的身世之感。更令他感慨的是,不論嘉樹還是惡木,最終都必然衰朽而歸於塵土,惟有那些以樹命名的廟、社、塞、營等,才能流傳後世。

瘐信寫枯樹,雖為哀傷自己羈旅北方,如同大樹被連根拔起,被移植到異域環境中而枯萎凋零,但他的視野卻很遼闊,從以樹喻己轉向對歷史和空間的觀照。樹比人活得長久,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最終都會同歸於寂滅,剩下的恐怕也就是隻是個名字,而這就是所謂“名垂青史”,豈不悲哉!

羅隱借瘐信而略作感嘆,木居士祠牢落寂廖,水氣腥冷,如果被寫進《枯樹賦》,可能才算有真正的“不朽”吧。

五代十國 黃筌 (傳)《枯木水禽圖》

名字,事物的回聲

如今大部分的地名,與之對應的事物早已灰飛煙滅,只殘存一個地名。記起我剛到深圳時鬧過一個笑話,和朋友約好在“南港漁村”見面,從公交車上下來,四望不見漁村海港,全是高樓大廈,車來車往,茫然中打電話過去,朋友說就在車站對面啊,我定睛搜尋,這才看到馬路那邊有一餐館,門口有霓虹燈勾勒的四個字“南港漁村”,因為是白天所以不顯眼。那個片區在開發以前,確曾是一個小漁村,而我是個鄉下人,這個名字使我思念那片消失了的風景。

最近在讀波蘭作家奧爾加·託卡爾丘克的《雲遊》,在這本由116個散章組成的星群碎片小說中,有一篇故事叫“魯斯”,大意是一個男人在妻子死後,做了一份清單,他把所有和她同名的地方都列在上面:魯斯。他發現有很多地方都叫魯斯,有小鎮,有溪流,有村落,有山丘,甚至還有一座島。然後他就一一去那些地方旅行,以這種方式來感覺他的妻子仍然在世,哪怕只是以名字的方式,他說,這給了他活著的力量。“每當站在名為魯斯的山腳下時,我都會有所感觸:她根本沒有死去,她就在這裡,只是變了模樣。”這個男人說。聽上去挺詩意,不過,作者最後大有深意地補充了一句:她的人壽保險足以支付他所有的旅行開銷。

以前坐火車從廣州到北京,途經站名引我遐想:韶關,郴州,衡陽,株洲,長沙,岳陽,赤壁,武昌,信陽,駐馬店,漯河,許昌,鄭州,安陽,邯鄲,邢臺,石家莊,定州,保定,高碑店,北京西。這些古老的地名,一路念過來,你是否也感覺到血液中湧動著歷史的回聲?我好像看見它們滄桑的面容,依稀聽見它們想被我認領,想讓我成為一隻未來的漂流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