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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與血腥:帝國的貢品

六月初一,楊貴妃的生日又到了。

作為唐玄宗晚年最受寵的妃子,她的生日,自然是老皇帝心中的頭等大事。於是,隨著唐玄宗一聲令下,一場比邊關八百里加急還要緊張的荔枝速運,便在唐帝國內部秘密展開了。

古語有云,

荔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

因此,趕在荔枝變味之前趕回長安,是唐朝“荔枝買手”的終極使命。這個過程,註定是充滿血汗的。

儘管過程艱難,奉皇命出京尋荔枝的騎手們,正如杜牧筆下那句“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一樣,依舊拼盡了全力,只為護住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

01

荔枝的出道,並非始於唐朝。最早在戰國時期,荔枝便已廣泛種植於我國嶺南的丘陵間。

早期的野生荔枝酸澀難入口,後經人工馴化,不斷完善,果實的甜度才有所提高。因味道獨特、數量稀少,自南越王趙佗定都廣州始,這種嶺南佳果就屢次被列入南越王的貢品名單中。

▲嶺南荔枝樹。圖源:攝圖網

南越王趙佗,原是秦始皇派到嶺南拓荒的秦軍將領,在建設嶺南的過程中,秦朝卻覆滅了。為保障自身及部下的安危,趙佗選擇自立稱王。待漢高祖劉邦稱帝后,趙佗選擇歸順中央,南越國由此成為漢朝的藩屬國之一。

南越王宮每年都能獲得來自嶺南各地的奇珍異寶,但在趙佗眼中,值得向上進貢的寶物惟鮫魚與荔枝而已。

趙佗將幹荔枝獻給漢高祖劉邦,劉邦雖未嘗過此種稀罕物,卻對趙佗主動示好的態度十分欣賞,遂向趙佗回贈了數匹錦緞。以荔枝為溝通橋樑,大漢與南越國之間的禮儀邦交就此形成。

當漢朝進入盛世後,漢武帝已經不再滿足於每年只吃幹荔枝。在征伐匈奴的過程中,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也將目光投向了嶺南。

元鼎元年(前116年),按捺多年的漢武帝終於出兵南越。此行的戰略目標是要把南越國土收歸大漢,但也附帶了漢武帝本人的一個心願——將嶺南的荔枝樹移種宮中,如此,每年夏天便可品嚐到新鮮的荔枝。

為了給荔枝樹營造適宜的生長環境,漢武帝命人在上林苑修建了世界上最早的溫室大棚——扶荔宮。然而,文治武功的漢武帝卻無法征服這顆紅裡透白的水果。正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荔枝樹移植到關中平原後,水土不服,大面積死亡,偶有一棵枝葉茂盛,竟也是一顆果實都長不出來。

絕望的漢武帝只好作罷,在嶺南地區設定交州,由地方每年選取優質荔枝進貢。

荔枝在西漢人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中被記載為“

離支

”。離支的本意,正是說明這種嶺南佳果在離開樹本體後,即立刻枯萎消亡。

02

時間來到了東漢。東漢的皇帝除了“位面之子”劉秀外,大多而立之年便走到了人生的終點。

作為“永元之隆”的開創者,漢和帝劉肇的勤政是出了名的。對此,東漢的太醫們早有準備。針對漢和帝勤政以及先天不足的弱點,他們自皇帝登基之日起,便建議漢和帝多服食幹荔枝,以補血益氣。所以,每年自南越翻山越嶺而來的荔枝,除了部分按規矩供奉於漢高祖廟庭外,大部分都進了漢和帝的藥用食譜中。

▲幹荔枝。圖源:攝圖網

當時,桂陽郡(今湖南郴州)轄下的臨武縣,縣令叫唐羌。作為荔枝進京必經之路的父母官,唐羌每年夏天都能看到一隊人馬為了荔枝、龍眼而去,輾轉停留數日,又即刻啟程北返,沿途官員嚴陣以待,甚至到了“

十里一置,五里一候,晝夜傳送

”的地步。唐羌對這種勞民傷財的政治任務卻是憂心忡忡,想來想去,他決定給洛陽的天子上一份奏疏陳情。

在給漢和帝的奏疏裡,唐羌寫道:“臣聞上不以滋味為德,下不以貢膳為功。伏見交趾七郡獻生龍眼、荔枝等,鳥驚風發。南州土地炎熱,惡蟲猛獸,不絕於路,至於觸犯死亡之害。死者不可復生,來者猶可救也。此二物升殿,未必延年益壽。”

按說如此“詛咒”天子,一般皇帝可受不了。不過,年輕的漢和帝卻沒有多計較。接到唐羌的奏疏,他親筆批覆:“遠國珍羞,本以薦奉宗廟。苟有傷害,豈愛民之本?其敕太官,勿復受獻。”

一句“愛民之本”,漢和帝果斷下詔罷停了自漢初開始的荔枝進貢。

▲漢和帝。圖源:影視劇照

或許是少了荔枝幹的滋補,本屬於年壽不永之輩的漢和帝,27歲就駕崩了。去世當年,他才擁有一名皇子劉隆,即漢殤帝。漢殤帝繼位後,沒能撐過一歲生日,便夭折了。至此,東漢自劉秀傳下的大宗一脈徹底斷絕。

03

漢和帝雖然叫停了荔枝進貢,可唐羌的建議,到底是斷了一些官員的升官發財夢。於是,漢和帝駕崩後不久,荔枝進貢之風再度興盛。

既然從嶺南運荔枝這麼費勁,秦嶺以北又不是人工培植荔枝的沃土,那還有沒有更好的解決方式?

當然有!除了嶺南盛產荔枝外,巴蜀盆地過去也是上佳荔枝的原產地。

氣象學家竺可楨研究發現,我國在近5000年中,最初2000年,即從仰韶文化時代到河南安陽殷墟時代,年平均溫度比現在高2℃左右。在這以後,年平均溫度有2一3℃的擺動。而在世紀紀元之初的東漢時代,雖然我國的天氣有趨於寒冷的態勢,晚春時分,國都洛陽也曾發生過幾次降霜下雪,凍死不少人,但總體來說,東漢的寒潮持續時間並不長,且氣候比安陽時代更加溫暖。因此,相對於現在潮溼寒冷的巴蜀冬季而言,漢、唐時代的四川盆地氣候,確實能給荔枝果木不一樣的溫暖。

在這樣的氣候條件下,世代居住在四川盆地的西南夷人,很早便掌握了荔枝的人工培植技術。

據《華陽國志》記載,僰道縣“有荔枝、薑、蒟”,江陽郡“有荔枝、巴菽、桃枝、蒟、給客橙”。漢代僰道、江陽即今天宜賓、瀘州一帶。這裡自古就是西南夷人居住的福地,倚仗著這塊沃土,他們在戰國時代就開闢了大片的荔枝園。僰人以此為業,積累了大量財富。

至遲在漢獻帝時代,七大蜀道中的“荔枝道”便已形成。儘管史料中對荔枝道的描述多發生於唐代,但這裡早在漢末已是著名的交通要道。

相傳,東漢建安十八年 (213),張飛奉諸葛亮之命從荊州奪取巴州,路過沙溪河。當時,河水磅礴,附近無舟橋可渡。張飛只能將自己灌醉,提矛跨馬,率部強渡。後來,附近居民在張飛渡河處立了塊“張飛躍馬飛渡”的石碑。爾後,此地得名“馬渡關”。

▲張飛。圖源:影視劇照

馬渡關便是荔枝道的重要驛站。

有理由相信,從漢末至唐代的數百年間,這條荔枝道除了擔負戰爭通道的功能外,其實還隱藏著運輸新鮮荔枝的使命。

04

有一種說法,楊貴妃喜歡吃荔枝,乃源於高力士的推薦。

高力士何許人也?他是唐玄宗最信任的大太監,唐玄宗曾說:“力士當上,我寢則穩。”但很少有人知道,高力士祖籍潘州(今廣東高州),是巾幗英雄冼太夫人的六世孫。因家中變故,才在幼年入宮,由同為嶺南出身的宦官高延福收為養子,遂改名高力士。

高力士為了討好楊貴妃,決定將家鄉的特產“白糖罌”荔枝引薦至御前。

▲廣東高州荔枝貢園的唐代荔枝樹。圖源:梁悅琛

這種說法,源自高力士的墓誌銘。

《新唐書》明確記載:“

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驛傳送,走數千裡,味未變已至京師。

”也就是說,楊貴妃吃的荔枝雖不是最新鮮的,但至少不是變質的或者曬乾的。

那楊貴妃吃的荔枝,究竟從何地而來?

當時,要想吃到高力士家鄉高州的荔枝,得先將荔枝從原產地運至廣州,然後再從廣州運抵長安。當時從長安往返廣州,驛路一般有兩條:一條是經洪州,至吉州、虔州,經過大庾嶺至韶州,最後至廣州;另一條是經江陵府,至嶽州、潭州、衡州、郴州、韶州,最後至廣州。

無論怎麼走,在楊貴妃所處的盛唐,“荔枝買手”們單程行程至少達5000裡。即便有“八百里加急”,荔枝送到長安至少也是一週後的事情了。

於是,宋代的蘇軾提出一種假設:“

永元荔枝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

”涪,就是今天的重慶涪陵。蘇軾認為,楊貴妃吃的新鮮荔枝,並非取自嶺南地區,而是更靠近長安的川渝地區。

蘇軾的論斷是基於楊貴妃幼年居住在蜀州(今四川崇州),所以他覺得,楊貴妃對荔枝鮮美的記憶,大約在童年時就形成了。並且川渝之地在發展荔枝業的同時,也創造出一些先進的荔枝保鮮方式,如南宋詞人范成大曾經提及的“竹筒保鮮法”:“

荔子已過,郡中猶餘一株,皆如渥丹……試取數百顆,貯以大合,密封之,走介入成都,以遺高、朱二使者,亦兩夕到。二君回書雲‘風露之氣如新’

。”

▲南宋詞人范成大。圖源:網路

基於現實情況而論,楊貴妃所食新鮮荔枝,產自巴蜀的可能性比產自嶺南更大。

四川當地曾組織專家實地考證荔枝道的走向,基本確定唐代的荔枝道,是由涪陵至西鄉縣子午鎮,由此循子午道至西安,總行程1000公里左右。在此基礎上, 還有不少專家提出,荔枝道不僅專指一條幹道,它更是官道、驛道所連成的一片公路網。

05

說起古代吃荔枝的名人,除了楊貴妃,便是蘇軾了。

蘇軾被貶廣東惠州時,已年近花甲。可剛到惠州的他,不爭氣的淚水還是先從嘴角滑落了。

▲蘇軾。圖源:網路

正值初夏,荔枝上市,他當然要買些嚐嚐。不吃不打緊,初嘗就對當地的荔枝極盡讚美之辭。在《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一詩中,他寫道:

南村諸楊北村盧,白華青葉冬不枯。

垂黃綴紫煙雨裡,特與荔枝為先驅。

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

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

不知天公有意無,遣此尤物生海隅。

雲山得伴松檜老,霜雪自困楂梨粗。 

先生洗盞酌桂醑,冰盤薦此赬虯珠。 

似聞江鰩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蓴鱸。

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

將嶺南的荔枝比作江瑤柱和河豚,可見,荔枝的甜潤鮮美已經深深地刻入這位詩人的美食記憶中。

自此之後,蘇軾時不時就嘴饞荔枝。在春節前後,他就早早寫下“

荔子幾時熟,花頭今已繁

”的詩句。在《贈曇秀》中,他又寫道:“

留師筍蕨不足道,悵望荔枝何時丹。

”總之,在宋代被視作蠻荒之地的嶺南,蘇軾一年四季只想著吃荔枝這件事。

然而,宋代皇室對荔枝的印象,卻非來自嶺南,而是源自閩南。

福建的第一棵荔枝樹,約在南北朝時期(420—581)由廣東引種而來。至唐、宋之後,福建的荔枝業興盛起來。興化軍仙遊縣人蔡襄用一本《荔枝譜》,給天下荔枝分了個三六九等,這其中,荔枝界的天下第一,非“陳紫”莫屬。

陳紫,說的是仙遊當地大戶陳氏所種的一種外表紅得發紫的荔枝。

在談及這種荔枝時,蔡襄以“

殼薄而平,瓤厚而瑩,膜如桃花紅,核如丁香,毋剝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絳雪

”的絕美之辭來形容,成功挑起了宋朝一眾貴族的食慾。但若細說這種荔枝的甘美,蔡襄則又模稜兩可,稱“其味之至不可得而狀也”。

▲宋徽宗的《寫生翎羽圖》區域性。圖源:網路

為了吃到福建新鮮的荔枝,宋朝皇室拼了。宋徽宗命人將荔枝果木成棵從土裡刨出,移入盆中,經水路送抵開封,在宮中保和殿外精心培育。或許是種植技術的進步以及氣候回暖的影響,這批荔枝樹竟然有少量熬過了中原地區寒冷的冬天,開花結果。在宋徽宗賞賜大臣時,這些荔枝果子還擔當過重要角色:

保和殿下荔枝丹,文武衣冠被百蠻。

思與近臣同此味,紅塵飛鞚過燕山。

到了南宋,福建荔枝已經佔據臨安城(今杭州)水果業的半壁江山。《西湖老人繁勝錄》記載 :“福州新荔枝到,進上御前,送朝貴,遍賣街市……或海船來,或步擔到,直賣至八月,與新木彈相接。”

由於荔枝大量湧入市場,且保鮮期較短,聰明的宋朝人乾脆把這種果子密漬成果脯,不僅四時皆可享受荔枝的甜美,更使之成為一種暢銷產品,循著海上絲綢之路,傳遍世界各個角落。

06

進入帝制時代的尾聲,明朝大部分時間定都在北方,荔枝依然只能以貢品的方式,由水路、陸路運抵進京,這大大促進了荔枝種植業和保鮮技術的發展。

據明朝人徐勃的《荔枝譜》記載,明初,僅福建一省,荔枝樹的數量竟達數百萬棵。而曹蕃的《荔枝譜》更言,當時“種植蕃衍,品格變幻,月盛日新”,新的荔枝品種不斷出現。在珠三角地區,甚至出現了荔枝與糧食作物爭地的局面,“

龍眼葉綠,荔枝葉黑,蔽虧百里,無一雜樹參其中,地土所宜,爭以為業,稱曰龍荔之民

”。

荔枝種植規模不斷擴大,同樣著有《荔枝譜》的鄧道協認為,這一切得益於荔枝的高壓條栽培技術的發展。書中記載:“荔枝原無用核種者,皆用好枝颳去外皮,以土包裹,待生根如毛,再用土覆一過,以臘月鋸下,至春遂生新葉。”高壓條栽培實際上就是一種嫁接術,將其運用在品種改良、雜交上也並無不可。

在徐勃的《荔枝譜》中,記載了宋代的名荔枝“狀元紅”,原產於福州、興化一帶,但到了明末清初,這種荔枝不僅是福建種植的主要品種,在廣東的栽培也很普遍,以至於屈大均的《廣東新語》稱“

狀元紅最多,亦最賤下品也

”。

針對各地不同的水土,屈大均認為種植荔枝有一條法則,即“

近水種水枝,近山則種山枝

”。因地理環境和氣候等因素影響,山枝通常比水枝成熟慢,品質也更好。

但清朝皇室依然必須與水土論相對抗。

據清宮檔案記載,自康熙至乾隆的一百多年間,清廷每年四五月份均需從福建運新鮮荔枝數十桶進京。這些荔枝一般以宋朝流傳下來的移植技術為主,即荔枝即將成熟之際,差人整棵移入大桶中,隨即用船走漕運小心翼翼地送入京中。

京中貴人甚眾,即便這數十棵荔枝樹都能存活,所產的荔枝也是少得可憐。每一顆荔枝都精貴得很,乾隆時期有這樣的記載:“乾隆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交來荔枝二十個,隨果品呈進。上覽過,恭進皇太后荔枝一個,仍差首領蕭雲鵬進訖。賜皇后、令貴妃、舒妃、慶妃、穎妃、婉嬪、忻嬪、豫嬪、郭貴人、伊貴人、和貴人、瑞貴人,每位鮮荔枝一個。”

▲乾隆皇帝。圖源:網路

乾隆皇帝駕崩四十年後,清朝守舊的大門被歐洲人的堅船利炮轟開,又幾十年後,沿著新修的京漢、粵漢鐵路,來自嶺南的荔枝源源不斷地運抵北京。

只是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在於其轉瞬即逝。京漢鐵路通車五年後,1911年,革命先驅孫中山發動的武裝起義,終於推翻了清朝。

有意思的是,孫中山的故居中,荔枝樹花繁葉茂,生氣盎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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