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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四時之序——中國人的生存智慧

本文轉自:光明網

作者:吳中勝(贛南師範大學教授)

中國人四季觀念的形成可以從“春、夏、秋、冬”這幾個字的本義見出一些端倪。“春”字最早見於甲骨文,本義是草的種子推土而出,開始生根發芽了。《說文解字》:“春,推也,從艸從日,艸春時生也。”作為季節的“夏”字是假借字,本義為“雄武的中國人”。《說文解字》:“夏,中國之人也。從夂;從頁;從臼。臼;兩手;夂,兩足也。”假借指代一年第二季。“秋”字本義指成熟的莊稼,《說文解字》:“秋,禾榖孰也。”甲骨文的“冬”字像一根繩子兩頭都打了結,本義表示“終”。從“春、夏、秋、冬”這四個字的原初意義,我們可知,中國人從人文之初就與天地自然緊密聯絡。臧克和先生認為,春、夏、秋、冬四個字本義就是草木從萌動初生、盛大、成熟到枝垂葉落的生命歷程。(《說文解字的文化解說》)古代不少文化典籍都有關於“四時”的記載。如《尚書·堯典》載有“日中星鳥,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虛,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又如《逸周書》就有濃厚的“四時”觀念,《逸周書·周月解》:“萬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天地之正,四時之極,不易之道。”春種夏長秋收冬藏,依序體現農耕文化的生活節拍。

先民們一定是在長期的仰觀天文、俯察地理的過程中逐漸形成四季觀念的。先民們透過長期的觀察天文,所謂“天地之道;恆久而不已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恆,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周易·恆》)“天地節而四時成。”(《周易·節》)“日往而月來,月往而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周易·繫辭下》)由天及地、由地及人,人文活動也要順應天地四時之序:“變通配四時”“變通莫大乎四時”。(《周易·繫辭上》)古代醫書《黃帝內經》主張人要“順四時之序”。從個體的養生到國家治理,都應如此。

中國人養生講究時令節候,春有春時,夏有夏令,秋有秋節,冬有冬候。如《黃帝內經》說:“人能應四時者,天地為之父母;知萬物者,謂之天子。”(《素問·寶命全形論》)“四時者,所以分春秋冬夏之氣所在,以時調之也。”(《素問·八正神明論》)春天是“發陳”的季節,“天地俱生,萬物以榮。”這個季節的養生之道是:“夜臥早起,廣步於庭。被髮緩形,以使志生。生而勿殺,予而勿奪,賞而勿罰。此春氣之應,養生之道也。”(《素問》)相應地,夏天、秋天、冬天的天地之氣不同,人們的養生之道也應相應變化:“夏三月,此謂蕃秀。天地氣交,萬物華實……此夏氣之應,養長之道也。”“秋三月,此謂容平。天氣以急,地氣以明……此秋氣之應,養收之道也。”“冬三月,此謂閉藏。水冰地坼,無擾乎陽……此冬氣之應,養藏之道也。”一年四季,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與之相應,春天要養“生氣”,夏天要養“長氣”,秋天要養“收氣”,冬天要養“藏氣”。順應天地陰陽則生,逆之則陰陽失調,有害健康甚至危及生命:“逆春氣,則少陽不生,肝氣內變。逆夏氣,則太陽不長,心氣內洞。逆秋氣,則少陰不收,肺氣焦滿。逆冬氣,則太陰不藏,腎氣獨沉。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素問·四氣調神大論》)

養生的重要一環是飲食,不同季節要吃不同的時令肉菜:“凡用禽獻,春行羔豚,膳膏香;夏行腒鱐,膳膏臊;秋行犢麛,膳膏腥;冬行鱻羽,膳膏羶。”(《周禮·天官冢宰》)為什麼四季分別要用這八物呢?鄭玄注云:“此八物者得四時之氣尤盛。”又如:“食醫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凡食齊視春時,羹齊視夏時,醬齊視秋時,飲齊視冬時。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鹹。”隨著季節的變換,人們的食譜也要隨之變更,從中我們可知中國人飲食養生得天地之道、順四時之序的生態智慧。

小到個體養生,大到治理國家,中國人講究順應天地四時之氣。治理國家如果不順應四時之序,就要受到上天的懲罰。《國語·周語》載周幽王二年西周三川地震,伯陽父就這麼解釋這場地震:“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於是有地震。”《國語·周語》載周太子晉說:“唯不帥天地之度,不順四時之序,不度民神之義,不儀生物之則,以殄滅無胤,至於今不祀。”說的就是治理國家如果不順天地、應四時,就會國滅身亡的道理。古代史官就是系年記事,年又按四時先後順序展開。杜預《春秋左氏傳序》:“記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所以紀遠近,別同異也。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周禮》設官分職有所謂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考工,這就是承天地四時之序。如鄭玄注“天官冢宰”是“象天所立之官”,“地官司徒”是“象地所立之官”,“春官宗伯”是“象春所立之官”。人間的政治秩序遵從的是天地四時之序。

呂不韋主持編寫的《呂氏春秋》,其中有“十二紀”,就是四季順序、每個季節又分孟、仲、季三紀來結構編排的。在每一紀裡面,先說當季天地節氣物候特點,再說天子百官要做的事及注意事項。以孟春紀為例:孟春之際天地節氣物候的特點是“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太暤,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太蔟,其數八,其味酸,其臭羶,其祀戶,祭先脾。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候雁北。”孟春之際的天氣特點是“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繁動。”相應地,天子百官要做的事宜及注意事項是:

王布農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徑術,善相丘陵阪險原隰,土地所宜,五榖所殖,以教道民,必躬親之。田事既飭,先定準直,農乃不惑。是月也,命樂正入學習舞。乃修祭典,命祀山林川澤,犧牲無用牝。禁止伐木,無覆巢,無殺孩蟲胎夭飛鳥,無麛無卵,無聚大眾,無置城廓,揜骼霾髊。是月也,不可以稱兵,稱兵必有天殃。兵戎不起,不可以從我始。(《呂氏春秋·孟春紀》)

從天子日常衣食起居、迎神祭祀到躬耕籍田、教習樂舞,從禁伐木到無殺孩蟲胎鳥、不興兵。孟春如此,其他各季度的敘述維度和行為程式也如此展開分述。只是隨著季度節氣的不同,天子百官具體的行為規範也要做相應的改變,就像各季度天子百官的工作生活日程安排。春夏秋冬,年復一年,運轉有序,其背後的基本文化精神就是遵循天地四時之序:“無變天之道,無絕地之理,無亂人之紀。”如果違反天地四時之序則“風雨不時”“疾風暴雨數至”“霜雪大摯”,甚至“國乃有恐”“民大疫”。就農業生產而言,天、地、人三者之間存在密切關係,農業生產過程要及時掌握農時:“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是故得時之稼興,失時之稼約……是故得時之稼,其臭香,其味甘,其氣章,百日食之,耳目聰明,心意睿智,四衛變強,(見圖一)氣不入,身無苛殃。”(《呂氏春秋·審時》)中國人嚴格按照這個順應天道、地理、人紀的日常運作圖式,長期安祥地生活勞作在中華大地上。

圖一

《呂氏春秋》十二紀的篇章佈局及其天人四時理念對後世影響很大。章學誠認為,《呂氏春秋》的篇章結構影響了司馬遷的《史記》:“自《左傳春秋》依經起義,兼史為裁,而司馬遷七十列傳,略參其例,固以十二本紀,竊比《春秋》者矣。”又曰:“呂氏十二紀似本紀所宗,八覽似八書所宗,六論似列傳所宗。”(《和州志·列傳總論》)《禮記·月令》的內容與《呂氏春秋》的十二紀基本相同,《禮記》順應天地四時的觀念也與《呂氏春秋》近似。《禮記·禮器》:“禮也者,合於天時,設於地財,順於鬼神,合於人心,理萬物者也。”“禮,時為大。”戰國以來的月令紀時系統,說明中國人很早就有成熟的天地四時觀念。這跟中華大地多處於北緯30°左右有關,這一緯度的區域自然氣候四季分明;又與中華文明以農耕為基礎的文化基因有關,靠天吃飯的民族更熱切地關注自然氣候的溫暑涼寒,也更懂得順應天地四時對於生存的現實意義。

2016年,二十四節氣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古代氣象學成為中華民族重要的文化基因和生存智慧,中華民族很早就瞭解並順應天地四時之序,與天地萬物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從而和諧安祥地生產生活在中華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