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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畫記·王時敏:為一代畫苑開山(上)韋力撰

天台野叟所著《大清見聞錄·藝苑誌異》載:“自昌黎以名次三王為榮幸,而‘三王’二字遂為雅典。有清亦有兩‘三王’,漁洋與其兄士祿、士祐、連床唱和,人各有集,世稱‘濟南三王’,此詩家之‘三王’也。王煙客太常時敏為一代畫苑開山,四方工畫者得其指授,無不知名。同鄉廉州太守鑑字元照亦善山水,摹古尤精。及太常孫麓臺少司農原祁以畫侍值內廷,法大痴,淺絳尤為獨絕。人稱‘太倉三王’,此畫家之‘三王’也。太常諸公又與常熟王翬石谷號‘四王’,石谷亦太常弟子,太常目為畫聖。”

王時敏

這段文字中,以詩家的“三王”跟畫家的“三王”來對稱,而畫家“三王”以王煙客為首。煙客是王時敏的號,他與王鑑、王原祁並稱為“三王”,因他們三人都是太倉人,而太倉在婁江之東,故後世又將其稱為婁東畫派。後來“三王”中又加上了王翬,故又有“四王”之稱,王翬是常熟人,因此後世又稱該畫派為虞山派。“四王”在後世又被稱為“清初四大家”,再後來又加上吳歷和惲壽平,成為“清初六大家”,六人又被合稱“四王吳惲”。

王時敏《山水扇面》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雖然人們常常將此六人並提,但實際上,吳歷、惲壽平在繪畫風格上跟“四王”有著較大的區別,既便是“四王”也並非同一面目,清方薰在《山靜居畫論》中稱:“國朝畫法,廉州、石谷為一宗,奉常祖孫為一宗。廉州匠心渲染,格無不備。奉常祖孫,獨以大痴一派為法。兩宗設教宇內,法嗣蕃衍,至今不變宗風。”

王原祁

方薰將王鑑、王翬歸為一類,王時敏和其孫子王原祁歸為一類,這種分類乃是依據繪畫風格的不同。方薰又稱,雖然“四王”分為兩宗,但他們的影響力直到今天。清秦祖永在《桐陰畫訣》中有同樣論述:“國初‘二王’,親受思翁指授,故與倪、黃一線相承,開婁東正派。然‘二王’用筆,亦有虛實之不同。煙客虛中取神,落筆沈摯;廉州實處取氣,布墨精湛。兩宗設教宇內,各闢門庭。石谷、麓臺用筆虛實各有心得,即各守師承,頓分兩派。至惲南田之瀟灑出塵、吳漁山之皴染入化,其用筆之或虛或實,在學者不難參觀而自得也。”

王時敏《南山積翠圖軸》 遼寧省博物館藏

秦祖永從運筆方式上將“四王”劃為兩派,而後又提到吳歷、惲壽平的各自不同,並且梳理了該派的歷史傳承,其稱王時敏、王鑑乃是董其昌的親授弟子,而董的畫風又受倪瓚、黃公望的影響,以此說明婁東派乃是南宗正派。該派在康熙年間受到皇帝的重視,由此而成了清代畫派中的主流,其影響力直到當代。

王翬

關於王時敏在“四王”中的地位,清張庚在《國朝畫徵錄》中稱:“王時敏畫有特慧,少時即為董宗伯、陳徵君所深賞。於時宗伯綜覽古今,闡發幽奧,一歸於正,方之禪室,可備傳燈,一宗真源嫡派,煙客實親得之。”張庚說王時敏在少年之時就對繪畫有著獨特的感悟力,後來又受到董其昌的親傳,成為了南宗中的嫡派。

清陳田在《明詩紀事鈔》中亦稱:“煙客續華亭之緒,開虞山之宗,太原、琅琊,一時匹美。石谷、甌香、漁山皆親炙西田,得其指授。麓臺之衍家傳,又無論矣。”這裡的太原指王時敏,琅琊指王鑑,陳田稱王時敏得董其昌真傳,開虞山一宗,又說王翬、惲壽平、吳歷都受王時敏親炙,而王原祁乃是王時敏之孫,得其家學。這段話的言外之意就是,王時敏乃是清初六家中最為關鍵的人物,其他幾位都受其影響。

王時敏《松下茅屋圖》 安徽省博物院藏

然陳田的所言也有不確之處,其稱王時敏曾親炙惲壽平,但是從相應的記載來看,惲壽平見到王時敏時,乃是王時敏病逝前的幾日,王時敏去世後,惲壽平寫了《哭王奉常煙客先生》七絕十八首,其第三首、第四首的詩和小注分別為:

江上薰風五兩催,偏從到日臥庭隈。

見時尚說前宵夢,客自琴川泛棹來。

自注:先生於到日疾作,卻後三日,始與石谷。見先生於床第間,猶雲“前夜夢兩君過我。”

帶水盈盈悵望情,披帷一見慰平生。

依稀十載相思字,欲語含糊聽未明。

自注:壽平與先生聞聲相思,十有餘年,未償一見之願,今夏始獲登先生之堂。

王時敏《雲壑煙灘圖軸》 上海博物館藏

康熙十九年三月,惲壽平到虞山去見王翬,同年六月初九,王翬帶他從虞山前往太倉去拜謁王時敏。二人到達時正趕上王時敏病重,於是他們等了三天才見到王時敏的面,而王時敏跟二人說,前天就夢到他們會來看自己。惲壽平在第四首詩的小注中說,他跟王時敏互通訊息已經有十多年,卻一直未曾見面,直到今天方在病榻前看到王時敏。以此可見,王時敏並無親炙惲壽平之事,顯然兩人是神交。儘管沒有得到親炙,但惲壽平確實是對王時敏十分崇拜,王時敏去世後,惲壽平被王家後人留在家中長達三年之久。

許多文獻中都提及王時敏乃董其昌親炙弟子,還有的文章稱王時敏跟董其昌是兒女親家,實際從文獻記載看,董其昌之少子董祖京是在父親去世後,才娶了王時敏的女兒,王時敏的第五子王抃在《王巢松年譜》中稱:“二姊歸於董氏,文敏公之第四君也。”而董其昌去世後,其好友陳繼儒在《祭董宗伯文》中亦提及這層關係:“兄亦何戀,兄亦何牽?祖京年稚未婚,而婦翁如王太常者,夙聞其家範之端嚴,雖子衿未青,而名師教之,名兄輔之,豈難一博士弟子員?”

南園入口處

既是正統的師徒關係,同時在董身後兩家又成了兒女姻親,亦可見董其昌跟王時敏之間的關係是何等之密切。王時敏所寫的家信有一部分流傳至今,這些信札經過整理後被稱為《西廬家書》,王時敏在其中一通訊中寫道:

此月中旬,松江徐家姊同福官小女到家,住四日而去。其貧已極,衣皆舊敝,頭上皆白骨銅簪。據云口食不周,無以度日,細察其情狀,比前實可哀憐,非有矯飾。去未幾日,忽董家二姊差其妾喜姐持書昏夜扣門,必欲面見。書雲窮困已極,南翔房租,力不能還,房主有見拒之意,欲挈家搬到我家。其作想甚奇。當夜汝母大叱揮之出宅,我差人送夜飯至舟,見欲仙與子俱在船中,我亦佯為不知。次早略送舟金米擔而去。我思徐、董皆天大人家,一旦狼狽至此,雖其望我者深,殊欠體諒。然情關骨肉,豈能恝然。父母俱因貧窘,既不能少有周助,而汝母詞色加厲,絕之已甚,殊為不情。

門牌號

這封信寫得極其真實。王時敏講到其家已經窮困到十分嚴重的程度。某天,董祖京派家人在半夜來敲王時敏家門,請求見面,而後遞上書信。王時敏看到該信中稱,董祖京家裡已經窮到交不起房租,房東準備將他們驅逐,故董祖京寫信來提出要求搬到岳丈王時敏家。王時敏妻聞聽此事,大聲呵斥將此人趕走,然而王時敏究竟於心不忍,派人送飯到船上,而所派之人回來告訴他,董祖京帶著家人都在船上,當然其中也有王時敏的女兒,然而王時敏當時生活也十分困難,無法再養活另一家人,故只好假裝不知此事。到了第二天一早,他還是派人送了一些錢糧到船上。對於這種作法,王時敏也覺得很歉疚,他說董其昌當年也是如日中天的大人物,沒想到他的後嗣竟然如此狼狽,而他也無法給予更多的接濟,只是覺得其妻如此對待,還是有些不近人情。

過廳

無論董其昌還是王時敏,都是他們那個時代的大人物,為什麼居然窮到連房租都交不起,卻也無法予以幫助?清鈕琇在《觚剩續編》中講了這樣一則故事:“太倉王太常,子孫眾多而賢,顓庵、麓臺尤所鍾愛。康熙庚戌,俱以弱冠試捷南宮,泥金之報疊至。適吳梅村在坐,戲曰:‘彼蒼天者,當是君家門下清客耶?’太常駭問曰:‘何?’梅村曰:‘善探主人所欲,而巧於趨承、事事如意者,門客也。今日之天,無乃近是?’太常不覺莞爾。”

當年的王時敏是何等之風光,兒孫們去參加科考,接連收到捷報,以至於讓吳梅村都感慨說,蒼天都成了你家的門客,只管討主人家歡喜。而王時敏在那時也的確是三代一品、五世鼎甲的家世。可是為什麼到了寫家書的時候,連女兒、女婿來投奔都要拒之門外呢?這件事要從王時敏的家世以及當時的社會環境說起。

圖書漂流驛站

王時敏出生於顯赫家族,他的祖父王錫爵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而後一路升遷,萬曆二十一年做到了內閣首輔,已經算是位極人臣。王時敏的父親王衡也是位讀書種子,在萬曆十六年的順天鄉試中奪得元魁,但因是首輔之子,受到了言官的猜疑。禮部郎中高桂、刑部主事饒伸上書要求調查是否有作弊之事,後經複試,王衡仍然名列第一,這才平息了眾人的質疑。事情雖然平息了,但是對王錫爵和王衡都有很大的心理影響,王錫爵對外宣稱,只要自己在朝,兒子王衡絕不來考進士,故直到萬曆二十九年,王錫爵已經辭官歸隱十年,王衡方入京參加會試,此次又高中榜眼,於是有了“父子榜眼”的豔稱。

無意苦爭春

雖然王家在太倉有著巨大的影響力,然而卻人丁不旺,王時敏叔祖王鼎爵的兒子早夭,於是王衡就將次子王賡虞過繼到王鼎爵家,但沒過多久王賡虞也去世了,那時王時敏已4歲,王衡又讓王時敏出繼為王鼎爵的嗣孫。到了萬曆三十一年,王時敏17歲的長兄王鳴虞去世了,這樣使得王錫爵膝下僅有王時敏一個孫子,只能讓他迴歸本宗。王時敏出繼時原名王贊虞,歸宗之後改名為王時敏,此時的太倉王家僅有王時敏這一根獨苗。萬曆三十七年,王時敏之父因頭疾發作卒於家中,時年49歲,當時的王時敏年僅18歲,父親的去世令他極其悲傷,為此患上了咳血之疾,並且病情頗為嚴重,經過幾年的治療方得以全愈。

園的主體是湖面

王衡在病中時,王錫爵幾次向朝廷要求返鄉,連上了八道奏書都沒有得到皇上的批准,直到兒子王衡去世後,皇帝才同意他辭職。王錫爵晚年喪子,當然十分悲傷,王衡去世的轉年,王錫爵也去世了。而王時敏原本有三個兒子,後來也先後夭亡,其妻李氏為之悲傷過度,23歲就去世了。古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喪妻之後的王時敏續絃並納妾,後來又生了五個兒子,這才使得太倉王氏漸漸有了起色,更為難得的是,他一生育有九子九女,而九子均有才名。龔煒在《巢林筆談》中稱:“王奉常公九子,發者五分。自崇禎乙卯至今乾隆壬午,甲榜八人,乙榜十五人,副榜五人,而芝廛先生後居其大半。康熙丙子科,中丞公兄弟同登,先生驚憂不已,若過分者。然天道虧盈而益謙,宜其久而未艾也。”

湖邊建築

經過前幾代人的凋零,按說子嗣眾多應該是王家最祈盼之事,但沒想到因為社會的鉅變,卻成了王時敏最大的拖累。在明末時,王時敏曾任太常寺少卿,故後世稱其為王太常,這個職位為正四品,是他仕宦生涯中的最高職位。崇禎十三年,49歲的王時敏辭職返鄉,四年之後驚聞國變,此後的南明弘光政權曾邀其前往任職,他稱病不赴。

靜影

那時的王家因為資產雄厚,故王時敏並未感到經濟上的壓力,曾經自稱:“吾弱冠之年,祖父背棄,遂專家乘。清白之遺,本無藏蓄。爾時國步承平,世途寬泰,滋殖尚易,保守非難。且以舊閱單丁,仰席先人餘蔭,田租歲入,質庫子錢,自足應酬公私贍給。俯仰一切錢穀出入,悉付家倌主之,吾衣租食稅,了不知何有何無也。”(《王煙客先生集·遺訓》)

由此穿入

因為家境富裕,且向來交由管家打理,使得王時敏完全不懂得理財,這種生活在太平盛世尚可維持,但到崇禎後期,因為明朝政府要與東北的滿人和西北的農民軍分別作戰,加大了對南方的稅收,家庭人口越多稅賦越重。進入清代,這種狀況更是變本加利,王時敏不堪重負,於是將家產分給幾個兒子,但家庭狀況仍未得到緩解。《奉常公年譜》順治十八年條載:“是年,吳中有奏銷之禍。朱撫軍將民間零欠錢糧造冊上聞,紳袍衿士釐毫掛欠者,無一得免。江南四郡共一萬三千五百一十七人,公及子揆俱在欠冊中。”

碑廊

這場奏銷案牽扯到了大量江南富戶,已到了晚年的王時敏也無法逃避社會現實,他在給第八子王掞所繪的《仿古山水冊》跋語中寫道:

吾年來為賦役所困,塵氛滿眼,愁鬱填胸,於筆硯諸緣,久復落落。此冊為兒子掞裝以乞畫者,日置案頭,每當煩懣交併,無可奈何,輒一弄筆以自遣。而境違神滯,心手相乖,如古井無瀾,老蠶抽繭,了無佳思,以發奇趣。

看來賦役之困令到王時敏已經沒有心情搞繪畫創作,窮困到這種狀況當然也無法讓他照顧更多的親人,於是就發生了前文提到的無法接納女兒、女婿投奔的窘境。俗話說富不過三代,董其昌和王時敏兩家的景況,對這句俗語作出了示範性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