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歷史

對話吳國盛:中國古代有“科學”

學術界眾說紛紜的“中國古代有沒有科學”這一問題,也會因博物學,帶來溝通東西方文化、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提供話語框架、與西方文明有一個平等對話的位置等有利局面。

■本報記者 溫新紅

在清華大學教授吳國盛看來,把博物學視作合法的科學傳統,會帶來非常多的“利好”:有助於容納非西方文明,可以擴充套件科學的含義,打造廣義的“科學”指稱,以及重建科學譜系。

而對於學術界眾說紛紜的“中國古代有沒有科學”這一問題,也會因博物學,帶來溝通東西方文化、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提供話語框架、與西方文明有一個平等對話的位置等有利局面。

中國古代有發達的博物學傳統,並且具有自己鮮明的特色。吳國盛認為,中國古代的科學就是“博物學”。換句話說,在“博物科學”的意義上,中國古代有科學。

《中國科學報》:中國古代博物學有什麼特點?

吳國盛

:“博物學”顯然是一個外來的概念框架,因為中國缺乏獨立的“自然”(Nature)概念。由於沒有獨立的自然界概念,就不存在一個獨立的自然知識門類。與西方“自然知識”相關、相類似的知識,分散在中國傳統學術體系的各個門類中。傳統的經、史、子、集四部文獻中,均有博物學(自然志)的內容。

《中國科學報》: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7卷本《中國科學技術史》,以現代科學的分科原則對中國古代類似“自然”知識進行分類整理,你並不認同?

吳國盛:

李約瑟正規化是典型的輝格史,即按照今天占主導地位的數理實驗科學的標準去重新整理中國古代的自然知識成就,其結果比起西方語境下的輝格科學史劣勢更加明顯。原因在於,中國古代基本上沒有數理實驗科學傳統,強以數理實驗科學的框架去爬梳中國的古代歷史,編成的中國科學史必然是:第一,以技術充科學;第二,彙集各種各樣脫離原始語境的理論、觀點和言論,獲得一堆為我所用的歷史碎片。

而用博物學來重建中國古代科學傳統就比用數理實驗科學來重建,具有先天的優勢,因為中國古代哲學傳統較弱,但有強大的史志傳統。中國學人善於記事,對事物分門別類,發掘事物之間的聯絡,不善對本質、道理進行抽象演繹,因此在研究自然界的事物時,採取的主要是“志/史”方法而不是“思辨推理”的方法。

《中國科學報》:能否舉幾個例子具體談談?

吳國盛:

李約瑟按照西方現代數學的分類模式,對中國數學分幾何學、代數進行“打撈”,他採用的方案是收集有相似性的歷史碎片,比如把《墨經》中的定義(作為演繹體系的思想萌芽)、勾股計算術(作為畢達哥拉斯定理)、平面面積和立體體積的計算、π的計算等作為中國傳統幾何學的內容,但這些東西之間的內在聯絡則完全無法顧及。

漢代成書的《九章算術》共載246個算題,這些算題分成九章:“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均輸”“盈不足”“方程”“勾股”。很顯然,中國算術經典多數不是按照算術的內在理路進行分類展開,而是按照實際應用類別進行分類。這表明了中國傳統算術的高度外部化、社會化特徵——它不是一個獨立的知識類別。

又比如,李約瑟關於天文學部分的敘述,只談與西方天文學相似的儀器、觀測資料等硬事實;中國的地理學史最後縮小成對網格法制圖傳統的追溯;《物理學》分冊則是按照西方現代物理學的分科方式,分靜力學、動力學、熱學、光學、聲學、磁學、電學等次級學科在中國古籍中打撈相應的內容,這樣打撈出來的不可能不是歷史碎片。

《中國科學報》:所以,你認為科學史家應該突破這個正規化,嘗試以“中國古代的科學本質上是博物學”這一新綱領來重寫中國古代科學史,開闢中國傳統科學史研究的新正規化?

吳國盛:

中國是一個史學大國,中國學術有強烈的史—志風格,就此而言,對中國傳統的自然知識進行整理,使用博物學框架比使用數理實驗科學的框架更為貼切、更為自然。

必須強調的是,這種敘事不只是單純重視中國古代的植物誌、動物志的內容,而是要以博物學的眼光看待全部的中國傳統自然知識。在這種眼光下,不僅植物誌、動物志、礦物志是博物學,天學、地學、農學、醫學都是博物學(自然志)。

最重要的是,以博物學的眼光來檢視中國傳統自然知識,不會打撈出一堆歷史的碎片。

《中國科學報》:是什麼觸動你形成了這樣的觀念?

吳國盛:

上世紀90年代我做西方自然哲學史時就發現,西方不只有數理科學一種傳統,被現代人所忽視的博物學也是很重要的一支。復興博物學屬於我“追思自然”的研究綱領的一部分,但我那時沒有關注中國科技史。

到了新世紀,我開始思考中國科學史的編史學問題,覺得博物學綱領用於重建中國古代科學史很合適。不過,我對中國古代科學史的瞭解很粗淺,博物學綱領是否合用還有待編史實踐的檢驗。

《中國科學報》:有學者認為,中國古代天、地、農、醫,都沒走到體系的路上來,一直停留在觀察上,沒有到分科的科學層次上,你怎麼看待這一問題?

吳國盛:

與西方相比,中國學術始終沒有嚴格的分科,傳統讀書人應該是天地人兼通,這是一個特徵;第二個,沒有發展出專門推理講理的技巧,而是理在事中、理事不分,擅長夾敘夾議。

因此,天、地、農、醫四大學科的結構都不是像西方學術那樣有自身的邏輯體系,而更多的是博物學特徵。如果按照數理的眼光看,這當然是不足,但按照博物學的眼光看,反而是優點。

《中國科學報》:對於中國古代博物學,現在應當如何去打撈?當下需要做哪些工作?

吳國盛:

先要做一個案例。做植物學是一個辦法,因為中國的植物學從來就只有博物學傳統,沒有實驗生理學傳統,但這個沒有普遍意義。

最好的辦法是從重述數學史開始。在西方意義上,數學從來不可能被當成博物學,如果我們能夠成功地把中國古算按照博物學敘事,那會是很有示範作用的。

當然,除了數學,還有天文學。現在流行的看法認為中國古代天文學是中國古代數理科學的典範,如果能夠按照博物學來重新編史,那也會很有顛覆性。

《中國科學報》 (2016-12-23 第2版 博物-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