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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河南農民為村莊寫“史記”

僅上過一年半小學的河南延津農民趙長印,立志寫小說,父母堅決反對,妻子沉默忍耐,唯有大字不識一個的老祖母欣然支援。

一部小說20年沒寫完,村裡老老少少都笑他“老農民寫小說,異想天開”,“不務正業”的趙長印卻堅持把“夢”做到底。

20餘年間,稿紙堆滿紙箱發黃變脆,手指長期寫作發痛變形,小說能否出版前途未卜,趙長印不奢望作品廣為流傳,卻堅信筆下的文字能留住鄉村的“根”。

嘔心瀝血200餘萬字,花甲之年的趙長印終於完成長篇章回體小說《胡家堤》。這部講述豫北鄉村140餘年歷史變遷的草根作品,凝聚了他半生的心血,也描繪了豫北農民心中的“白鹿原”。

祖母的一生和我的前半生

趙長印立志寫小說並非突發奇想,沉甸甸的故事已在心底積攢多年,他只恨自己動筆太遲,遲到祖母都沒能看一眼她講述的故事。

趙長印的童年時光大半在祖母的堂屋裡度過。彼時,位於黃河故道南岸的延津縣胡堤村還遍佈風沙灘、鹽鹼地,村子延續祖輩的傳統,被稱為胡家堤。祖母的堂屋也只是泥坯牆、高粱頂的“泥抹棚”,但這裡是趙長印的故事樂園。

祖母周文秀大字不識一個,趙長印卻從她口中聽聞了諸多家族故事和村莊往事。祖母的故事裡,有機智善良獨自養活子女的高祖母,有為省口糧當流民離家討飯的二曾祖母,也有親人相繼被惡人殺害,卻無處申冤,多次尋短見的祖母自己。這些從清光緒年間說起,跨世紀的往事回憶、村莊變遷,牢牢印刻在趙長印的腦海裡,成為點燃他寫作慾望的“火種”。

“祖母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我聽故事、學做人、寫小說的引路人。”趙長印說,在有祖母陪伴的30餘年時光裡,那些故事不斷撥動他的心絃,兒時埋在心中的“種子”破土而出,最終長成“大樹”。

1995年冬,趙長印下筆寫起心中醞釀已久的小說《胡家堤》。“就是把我聽到的、看到的、經歷的寫出來,記錄農村真實發生的故事。”趙長印說,小說描寫的是一部村莊“史記”,表達的是祖母經歷苦難重獲新生的心聲。

在趙長印筆下,胡家堤的百餘年變遷是中國萬千農村的縮影,家族命運、村莊興衰與歷史大勢息息相關。晚清政府的腐敗,軍閥混戰的悲哀,新中國成立的喜悅,改革開放後的騰飛,新時代的幸福安康,不同歷史時期,一家一戶的喜怒哀樂與整片黃土地的“心跳”緊緊相連。

20餘年、200餘萬字,趙長印將祖母的一生和自己的前半生都寫在了小說裡。令他遺憾的是,祖母在他開始寫作兩年後去世,未能看一眼書中的自己。趙長印只能將祖母的照片和小說手稿放在一起珍藏,祖母仍是《胡家堤》的第一位“讀者”。

唯有文字才能留下鄉村的根

僅上過一年半小學的趙長印提筆寫作時,祖母周文秀是他唯一的支持者。

26年前的冬天,34歲的趙長印已是4個孩子的父親。得知趙長印要寫小說,父母堅決反對,希望他種地打工,養家餬口,安穩度日。妻子盛金娥雖通情達理,但也難以理解,僅沉默中立。唯有80歲高齡的祖母最懂趙長印的心思,欣然支援孫兒寫作。

身材敦實的趙長印腦子靈光,但也無法說服父母、妻子,只能在爭執中提筆寫作。兩年後,祖母去世,趙長印失去了唯一的支持者。但他卻從未起過半途而廢的念頭,他有自己的信念和執著。

趙長印祖祖輩輩生活的胡堤村緊挨著黃河故道南大堤。“人少兔子多,出門踹沙窩。到處沙鹼地,年年沒吃喝。人人都要飯,沒人上過學。輩輩當長工,住的茅草窩。”這段順口溜是趙長印記錄下來的村莊苦難記憶。《胡家堤》開篇便講述了趙長印的祖輩外出逃荒的悽慘場景,待到災荒過後,村民返家,全村僅剩18戶人家,活下來的不足百口人。

“從祖母那裡聽來的故事,多數是舊社會里村莊的苦難史,瞭解之前的苦,更加珍惜現在的甜。”趙長印說,“回顧140餘年間鄉村變遷的歷程,所見所聞會促使自己對文化傳承、對幸福生活從何而來進行思考。”

對趙長印而言,祖母便是自己的“教書人”,村莊史就是最好的“教科書”。

不過,趙長印逐漸發現,儘管村裡還有不少八九十歲的老人,但1961年出生的他已是最瞭解村莊過往的人。“生活越過越好,過往的酸甜苦辣迅速模糊,老年人不願提,年輕人不關心。”趙長印說,“本村人不瞭解村莊的過往,本家人不關心家族的傳承,很多人都不知道祖輩的名諱。”

“對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土地,總得知根知底。沒人講農村的故事,我就自己講。”在趙長印的構思中,《胡家堤》和《白鹿原》有相似之處,關注原味農村生活,挖掘區域文化根脈,折射真實歷史面貌。花甲之年的趙長印不奢望《胡家堤》廣為流傳,但希望自己的小說能為後代留下時代的記憶、尋根的脈絡。

寫作的“大敵”

4年前,當趙長印初步完成小說時,20斤稿紙填滿了紙箱,早年的手稿已發脆變黃。

“我當時就告訴老伴,覺得死而無憾了。”趙長印雖是地道的農民,卻帶有一股書卷氣,寫起小說,不缺起承轉合的筆力,也不缺跌宕起伏的情節,但他寫作的“大敵”是養家餬口的壓力和“群嘲”中的孤獨。

提筆寫作伊始,為靜心寫作,趙長印與家人分居,時常通宵達旦,別人天亮起床時,他仍熬夜寫作未眠。“白天要養家餬口,還要兼顧人情往來,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安心寫作。”冬季夜長天寒,趙長印長期伏案寫作,雙腿凍得冰涼麻木,手指因長期握筆變形。

看到趙長印為了寫作“糟踐”身體,一向反對兒子“瞎折騰”的父親趙燦心疼不已。他不再反對兒子寫小說,但對趙長印提出一個要求,不要再和家人分居。這樣,趙長印熬夜寫作後,好歹有暖和的被窩可以暖暖腿。

生活中的苦痛尚有家人體諒,心靈的苦悶卻無處排解。老農民寫小說20年沒寫完,他漸漸成為村裡的“笑談”。不少人嘲笑他不務正業,瞎費工夫,異想天開。

執拗的趙長印能理解村民的“群嘲”,但一門心思撲在小說上的他,堅信《胡家堤》中“真實記敘”和“樸素表達”的價值,這也是他對自己半生心血的最低要求和至高追求。

“我寫的都是真實發生的事,不需要編造情節,也不用刻意渲染情感,都是大白話,你切身感受過的經歷,你發自內心的情感,自然而然會從字裡行間流露出來。”趙長印相信,這樣的故事有獨特的歷史文化價值,不會“瞎費工夫”,小說中寄託的黃土地文化根脈也會隨之代代相傳。

莊稼地裡的“好把式”趙長印能寫一手好字,卻對電腦一竅不通。將200餘萬字的小說變成電子版,他就折騰了三年多。鄉親四鄰介紹熟人,花錢在網上招聘打字員,請列印店老闆幫忙……趙長印對文字有種“潔癖”,打字員整理的章節總被他挑毛病,以至於先後僱了7個人,才整理好小說的電子版。趙長印把整理出的章節一一打印出來,逐字逐句核對,一個標點一個標點較真,用最笨的辦法在紙上標註出錯訛之處,再和打字員反覆溝通修改。

新舊交替異常迅猛,百餘年間,胡堤村早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哪怕到兒時玩耍的黃河故道南大堤上,也只能望見大片翻滾的金黃麥浪,沙土崗、鹽鹼地瞭然無蹤,再難尋覓舊時的印記。

村民住房已經歷了四次迭代,泥坯牆、高粱頂的“泥抹棚”換成兩層小樓房。趙長印在自家舒適的樓房裡含飴弄孫,或許等小孫子大些,再給他念叨自己聽過的、經歷的故事。

文/林嵬 韓朝陽

編輯/倪家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