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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瑩:在芳村《陌上》,把故鄉《野望》

新華社北京6月17日電  6月17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付秀瑩:在芳村〈陌上〉,把故鄉〈野望〉》的報道。

付秀瑩是一位“晚熟”的作家。

2009年,33歲的她憑藉短篇小說《愛情到處流傳》第一次叩開文學大門,從此一發而不可收,進入寫作“井噴期”,創作了大量中短篇小說,成為各類文學獎項的常客。2016年至今,她在長篇小說上不斷髮力,接連出版了《陌上》《他鄉》《野望》。

她的長篇處女作《陌上》迴歸了中國文學“風俗畫”的傳統,小村莊裡的婚喪嫁娶、生老病死,被事無鉅細地鑲嵌在小說的邊邊角角。以現實故鄉為原型的“芳村”,也從此在文學史上留下姓名。

而在帶有部分自傳色彩的小說《他鄉》中,她塑造了一位走出“芳村”來到城市的知識女性。主人公翟小梨一路打拼,經歷種種際遇,最終達成了自我和解。有評論家認為,《他鄉》以獨特的女性敘事視角,寫出了“一卷當代女性二十年的奮鬥史”。

故鄉是文學的富礦。儘管早已走出故鄉多年,付秀瑩卻始終不肯在精神上離開“芳村”。她說:“我不擔心在一個小地方不斷深入地挖掘,就無法走向更廣闊的世界,恰恰相反,有時候小的就是廣闊的。”

為何“晚熟”的付秀瑩能後發制人?答案顯而易見。不同於外表的文靜纖弱,談論起寫作,付秀瑩隨時隨地能爆發出巨大的熱情和能量:“我熱愛這樣熱氣騰騰的人間,保持寫作蓬勃的激情,我一直想寫,坐下就能寫,並且陶醉其中。”

“滿心滿眼、紙上筆端,都是沸騰的鄉村大地,是明月星辰下沸騰的人群,是生生不息的生活長河裡的浪花飛濺。”在近期發表的一篇創作談中,付秀瑩滿懷熱情地寫道。

付秀瑩在“大家悅讀課”節目錄制現場。

小說家要很“事兒”,才能寫出煙火人生

草地:

十幾年來,您用不同體量、不同角度反覆書寫“芳村”。您現實中的故鄉和“芳村”之間是什麼關係?

付秀瑩:

我的故鄉和“芳村”是實物和影子的關係,小說是在現實基礎上進行藝術想象和加工。每次回到故鄉,迎面走來的可能是你筆下的人物,這種感覺對作家來說是非常奇特和複雜的,但也非常有魅力——我“創造”了這個人物,並且豐富了他,在紙上、在文學世界裡給了他生命,從此他有了另外一個聲音。這種感覺非常奇特,我也很迷戀這種感覺。

草地:

有沒有想過有一天走出芳村,去書寫更大的世界?

付秀瑩:

當我寫好了中國北方這個小小的村莊,可能我就寫好了中國,而中國的就是世界的。什麼是更大的世界?文學就是人學。文學的世界廣闊、豐富、浩瀚,體現在哪裡?在人的內心。無論寫村莊還是寫城市、寫中國還是寫世界,最終都是在寫人心、寫人性。我不擔心在一個小地方不斷深入地挖掘,就無法走向更廣闊的世界,恰恰相反,有時候小的就是廣闊的。作家要及時準確地捕捉、書寫人內心的變化,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是相互映照的。

草地:

您的作品中也出現過很多北京地標,甚至還有一篇專門寫北京地鐵的短篇《在地鐵上》,讓人特別感同身受。在您看來,小說家應該用怎樣的方式去切入現實生活?

付秀瑩:

這是藝術真實和生活真實之間的關係。作為小說家,需要對生活有銳利的感受力。很多人天天坐地鐵,但未必去寫小說;有的人可能感受到,但未必能夠表達出來。小說家要善於發現人們習焉不察的細節——人人心中有,可能人人筆下無。你忽然發現作者的筆,觸動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撥動你的心絃,就突然有了巨大的轟鳴感,有時華麗輝煌,有時纏綿柔情、悄聲低吟,這就是共鳴。

小說家需要用睿智的眼光去觀察,需要有強大的感受力,而且對生活要保持高度的熱情和強烈的好奇心。小說家很“事兒”,世俗生活中的各種樂趣都喜歡去享受、去探險。有這種特質或前提,你才有可能去寫煙火人生。

為“芳村”立傳

草地:

寫鄉土和寫城市,哪個更有難度?

付秀瑩:

鄉土是我內心最疼痛、最牽掛、最深情的部分,肯定是終生都會書寫的。一個鄉村來的孩子進入都市,是不斷撕裂、不斷癒合成長、不斷磨礪碰撞的過程。而作家重新書寫鄉村,用現在的眼光去回望那片土地,又是一重撕裂和碰撞。寫鄉土痛苦又艱難,也充滿歡欣,可以說是悲欣交集。

而按物理時長算,我在城市待的時間超過了在農村的時光,城市生活是我的現在進行時,是耳鬢廝磨的日常。我們說審美是需要距離的,身在此中,反而看不清、看不透。需要距離的暌隔和時間的沉澱,再用藝術的手法去處理它。所以書寫城市生活也有難度。總之,寫作是個艱難的事。

草地:

《陌上》是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此前您已經積累了大量中短篇小說,為何想到用長篇的形式回望故鄉?

付秀瑩:

我發現中短篇不能容納我對生活、對人生、對鄉土的理解,需要一個長篇來展開。那時我經常回到家鄉,看到家鄉的生活和變化,特別想寫寫那裡的人們,寫他們的所思所想、喜怒哀樂。同時也有一個小小的野心,想要為我的村莊立傳。寫生我養我的故鄉——用賈平凹老師的話說,那是“血地”,我跟它血脈相連,打斷骨頭連著筋,所以有了《陌上》。

草地:

《陌上》之後,您緊接著寫了《他鄉》。二者相比,在創作上有哪些突破?

付秀瑩:

《他鄉》一出來,很多人忽然發現,這不是他們熟悉的寫鄉土的付秀瑩了。《他鄉》讓讀者感到“不適”,因為寫城市,語言是抒情的、哀痛的,帶著成長中的撕裂碰撞。很多評論家都覺得《他鄉》是我的轉型之作,但是我深知它不是。有人認為我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就是《他鄉》,寫出了“一代人靈魂的深度”。對我而言,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有的長得瘦弱一點、醜一點,但我依然愛它。《陌上》和《他鄉》都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我想在日後的寫作中不斷地去深化、提升它。

草地:

《他鄉》的主人公翟小梨,和您一樣透過讀書從鄉村走向城市,不斷面對各式各樣的境遇和人生選擇。《他鄉》出版後,翟小梨被認為是現代知識女性的代表,是否因為她展現了大部分知識女性面臨的共同問題?

付秀瑩:

這一代知識女性,包括我自己,面臨的肯定是事業和家庭怎樣平衡的問題,二者都是你的戰場。翟小梨最終選擇了迴歸家庭,有些讀者認為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妥協。我覺得不是。翟小梨覺得命運在向她暗示,生活在給她使臉色,我不能視而不見。她的迴歸是對內心的迴應,是必然選擇。她努力擺脫性別對自身的束縛,尋求更大的發展,我覺得這也是大多數女性面臨的挑戰。

草地:

像翟小梨這樣從鄉村走向城市的人物形象,似乎比較密集地出現在“70後”作家筆下。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付秀瑩:

離開故鄉去外地求學,是我們這代人曾經經歷或者不斷經歷的,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個珍貴的場景藏在心間。我們大多透過讀書、求學,從故鄉走向外面的世界。為什麼這代人不斷地、密集地去寫成長之路?因為這是我們的來處和去處,是一條艱難曲折、終生難忘的奮鬥之路。所以作家一旦有機會,會不斷地去追憶、去表達、去呈現。我寫作《他鄉》,也是對時代變化的見證、迴應和致敬。

痛飲生活的泉水,流淌在作品中

草地:

您剛剛出版了長篇小說《野望》,這部書接續了《陌上》的故事。是什麼樣的契機讓您繼續書寫芳村故事?

付秀瑩:

《野望》寫的是鄉村在時代鉅變中展現的新風貌,它和《陌上》是姊妹篇,《陌上》裡的翠苔到《野望》裡做了女主角。《陌上》是散點透視,《野望》則聚焦一戶人家的生活,以小見大。具體而言,和讀者一樣,我特別關心《陌上》裡出現的人物,他們後來有哪些新變化;從宏大一些的角度考慮,我也想寫出新時代、新鄉村、新風貌。

草地:

您都做了哪些準備工作?

付秀瑩:

大量田野調查、實地採訪。小說中很多人物的語言都是原話,甚至有的名字是原名。寫到村裡那些標語,都是我用手機拍下來的,非常鮮活。除了這些,還要做一些案頭工作。

我每次回老家,都在村裡轉來轉去,推門就進,到處跟人聊天。這種聊天是滲透式的,他們會跟你講家務事、兒女情,算經濟賬,聊婚喪嫁娶、人情往來,這些“根根杈杈”讓我受益匪淺。農村是一個熟人社會,像一棵大樹,你不僅要看到葉子,還要看到埋得很深的根部——倫理、情感、道德觀念、價值判斷,然後透過你的語言去結構和表達。寫作《野望》,我感到自己是大口痛飲著生活的泉水,覺得特別甘甜,馬上可以汩汩流淌在作品中。

草地:

有人認為您是“荷花澱派”傳人,也有人說您的文風繼承自沈從文、汪曾祺,您怎麼看待這一評價?

付秀瑩:

很多人認為我受了沈從文、汪曾祺的影響,也有人認為我作為河北人,肯定受到孫犁“荷花澱派”的影響,我沒法辯解,只能在文字裡“抗爭”。不瞞你說,我是回過頭來,才把他們的作品全部找來看的。我忽然意識到,作為個體的寫作者,我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文化傳統。根脈就在那,你再怎麼長,還是在這一文脈之中,不可能置身其外。

草地:

從《陌上》到《他鄉》,您的語言風格變化顯著。如何確定一部小說的寫作風格?

付秀瑩:

每一部小說都有不同的敘述語氣,《陌上》是舒緩的,用密集的短句子,有安靜、簡潔的力量,相對比較剋制,沒有大量的抒情,跟鄉村的氣質相吻合;《他鄉》則是比較抒情的,而且用了第一人稱“我”,一定要把心掏出來給讀者,大量的絮絮叨叨,有一種壓迫感。這是敘事語氣造成的敘事效果。這兩部作品在敘事語氣上是完全不同的,語言風格也是不一樣的。

草地:

“70後”作家在創作上有沒有共性?

付秀瑩:

“70後”一直被認為是“被遮蔽的一代”“夾縫中掙扎的一代”,前有大山,後有追兵,聚光燈都在那些人身上。但我們這代人的好處就是不斷堅持。現在大家的創作慾望、經驗積累、審美能力都上了一個臺階,可以說身強力壯,處於創作的黃金時代,正是出作品的時候,更應當不斷積累、不斷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