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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龔鵬程:陸游打虎不靠譜,他的話你也信?

很久很久以前,我有過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陸游的故事》,我去年還看到過它,但這幾天翻箱倒櫃地找,卻就是找不到。

之所以要找,是因為那裡面有他打虎的精彩描述,而最近卻看到錢鍾書、龔鵬程兩位大學者,對此很有些“意見”。

偉大的愛國詩人陸游,一生作詩上萬首,很少人能夠讀全,這其中據說,他寫他自己打虎的詩,大約有十首左右,算起來應該是三隻,但我仍舊沒有找全。

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了,他說的最多的,的確是漢中那次,而且他的確一次一個說法,花樣翻新,變化多端。

所以這也就難怪人家要質疑了。

像錢鍾書先生,他在《宋詩選注》中是這樣說的:陸游這打虎,“或說箭射,或說劍刺,或說血濺白袍,或說血濺貂裘,或說在秋,或說在冬”——玄幻小說也沒這樣打的吧?

又說,陸游在《劍南詩稿》卷一《畏虎》裡,還曾說:“心寒道上跡,魄碎茅葉低,常恐不自免,一死均豬雞。”在卷二《上巳臨川道中》還曾說:“平生怕路如怕虎。”——你都怕成這樣,還打虎?“此等簡直不像出於一人之手”。

而龔鵬程先生,在1987年講《李商隱的人生抉擇》時,則這樣說道:我們都知道陸放翁是偉大的愛國詩人,“經常在詩中呼兩句口號”,“但是這樣的詩人,你真的相信他嗎?”

“他說:我年輕時,多麼勇猛,有英雄將略,曾經射殺猛虎……可是把這些詩比對一下,他有時說秋天殺老虎,有時說冬天殺老虎,說‘白雪滿貂裘’,有時說用刀殺,有時又說用箭射,你根本搞不懂他是怎麼個殺法。時間、空間、殺法都不一樣,你到底怎麼相信他呢?”

龔鵬程先生甚至還曾舉了兩個例子,專門來說明詩人的不靠譜,讀來很令人莞爾。

一個是:我有一個寫現代詩的朋友叫渡也,他經常在父親節的時候寫詩悼念他父親,在母親節的時候寫詩悼念他母親,過幾天又寫詩說他哥哥死了,這弄得我們都很悲傷地去慰問他。可是結果呢?他父親母親哥哥一個沒死。

一個是:唐朝有位進士,曾拿著自己的詩去拜謁一位高官,高官一看其中有兩句寫的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不由感嘆,沒想到君家如此不幸!可是那進士卻惶恐起立,說,這事其實沒有的,我就是為了對仗方便而已。

總之,錢鍾書、龔鵬程的話看起來就是這意思:他的話你也信?詩人的話你也信?文字的事你也信?當真你就傻了。

然而,陸游難道真是在說謊嗎?他撒這樣的謊有意思嗎?這不合理啊!

可是他不撒謊,又為什麼會如此矛盾,如此破綻百出呢?他這可是寫實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其實,陸游打虎,既是真的,也是假的,龔鵬程要討論的正是他這種真真假假,真假並存,陸游那些文人的撒謊,真的是為某種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為什麼呢?咱們先來說說真。

關於陸游打虎,學界雖然一向語焉不詳,但大都持信任態度,最不信的其實往往是一些翻案專家、刺兒頭、“刁民”。像錢鍾書、龔鵬程這種,卻是另一種情況,咱們到假的那部分再說。

那些說不信的人,當然也是有依據的,他們說:打虎這多大的事啊,古人筆記中曾經記載,他們有一次打虎,是用了一百多個士兵才成功的。可是陸游這事,卻只見他自己說,史書無記載,陸游傳也無記載,而且他是文人,說話還顛三倒四,沒個準數。

這看上去是不是很有道理?可是看上去有道理,卻不一定就是道理,殊不知,人家陸游看似文人,卻是武功高強,騎射劍術都是一流的。

“少年學劍白猿翁,曾破浮生十年功”;“我壯喜學劍”;“讀書三萬卷,學劍四十年”;“十年學劍勇成癖,騰身一上三千尺”……這說的都是陸游當年學武的情形,它們雖然仍出自陸游自述,不無誇張,但一個人好武如此,又得名師傳授,更有數十年之功,無疑能夠說明,他首先完全具備了打虎的自身條件。

上百士兵不如一個大將的事,並不奇怪。

其次,陸游詩中無論說“枕戈南山”,還是打虎北山、“南沮水邊秋射虎”,這都沒有出漢中秦巴地域,完全可理解為不同的參照和虛指,詩人用字,力求變化,避免重複,這是常識。

而且陸游從軍的那些地方,史有記載,恰恰常有猛虎為患,官府每每要懸賞招募獵戶、勇士,專門殺虎。

那地方到了清康熙年間,也是如此,據相關記載,光漢中西鄉縣就曾在三年間射虎六十四隻。如此說來,當年最好狩獵,經常狩獵,又有過人武勇,強烈的憂國憂民之心的陸游,做這種事,很是平常。

再次,陸游去漢中的時間,是乾道八年三月二十七日,他回成都的時間,在當年冬十一月二日,按他後來詩中所言,那裡可是“仲秋已戒寒,九月常霣霜,入冬即大雪,人馬有僕僵”的,可見他那場山中打虎,處於秋冬之間,是大有可能的。

所以這“去年射虎南山秋”,並無妨“野歸急雪滿貂裘”,而至於他那忽而白袍,忽而貂裘的變化,恐怕都不過是虛指、指代罷了。

最後,那時的打虎事並不少,獵戶們也經常幹,陸游在歷史上並不以武勇立世,更無大的軍事建樹,他打虎還是帶著眾多士兵或數十幕僚去的,用的是弓箭、刀劍。

他自己雖然經常以別人“面青氣奪空相顧”,惟自己“挺劍刺乳虎,血濺貂裘殷,至今傳軍中,尚愧壯士顏”而自得、自許、自贊,史官們卻不一定特別重視。

同時,詩為表意抒情述志的工具,一首詩不可能面面俱到,陸游先用弓箭,後用刀劍,然後在不同的詩裡有不同的側重,這都大有可能。

至少,如果僅以錢鍾書先生所引《畏虎》等篇作為佐證,說他膽怯,不足以打虎,就更加無力。

因為大將士兵再勇,也怕刀劍,也怕死,人不可能不怕老虎,怕,並不代表就不能勇。

而實際上,錢鍾書先生的那看上去不像一個人,也並非在說不信陸游能打虎,打過虎,他在註解《醉歌》時,除了點明這一情況,再什麼都沒說。

聯想到他在陸游總論中,曾提到陸游的創作觀點:“詩人決不可關起門來空想,只有從遊歷和閱歷裡,在生活的體驗裡,跟現實——‘境’——碰面,才會獲得新鮮的詩想——‘法’。”這說明他是從文學表現上看待這一問題的。

至於龔鵬程,他恰恰更明確地說過:“我們也相信他年輕時殺過老虎。”所以他那講座的著眼點,就真正在“文學研究的基本方法與態度”,為指出,歷史上的作者,與作品中的作者是不一致的,文學作品背後都隱藏著一個“隱形的作者”,只從文學作品本身去考察作者,這很荒謬。

這就像我那識字不多的老媽常常說我一樣,書上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傻不傻?也像說粉絲們盲目迷戀明星一樣,銀幕、舞臺上的形象你也當真?人設你也當真?你活該跟著崩塌。

如此,那麼我們要解釋陸游假的部分,也就簡單多了。

龔鵬程並沒有過多涉及陸游,但他說李商隱也就是在說陸游,陸游不管怎麼說,都是需要多於真實,有很多矛盾之處的,而且他的矛盾更不只在這裡,所以我們不妨先來說說他到底算不算愛國詩人。

陸游當然是愛國詩人,但他的愛國,卻不能跟我們現在說到的愛國完全一致。

他生在書香門第,從小受那個時代忠君愛國思想、民族氣節,及他那慷慨悲歌的父親影響,所以就一生具有強烈的功名欲。

陸游無疑也是一位奇才,但他的一生,是極其不得志的,秦檜打壓他,從文從軍都無出路,建功立業、揚名天下、光宗耀祖,想都別想。

所以他就一生抑鬱、悲憤,牢騷滿腹,只能“詩言志”。也就是龔鵬程所說的“呼口號”了。“悲憤出詩人”,他寫的越多,“口號”越多。

那麼這能夠說明什麼呢?

說明,陸游全部人生、心境、詩意的基礎,恰恰由強烈的功名欲,與一生的不得志組成,然後,錢鍾書才會說,陸游單一的愛國形象,是明末、清末那種特殊環境和需要形成的,他並非只有“悲憤”,並非是一個“清客”,然後,龔鵬程才會從歷史環境、個人經歷等方面說,詩人們複雜得很,“作偽”之處甚多,文字歧義甚多。

這麼說吧:

一個功名心如此之重,到老都不曾改變的人,偏偏如此不得志,這怎能不讓他產生懷才不遇之感?他年輕時還可以慷慨激昂,表示不服,但年齡一大,全無希望,又怎能不心境、需求產生變化?

龔鵬程所說的,自傳是一種虛構性作品,是作者的一種“重新體驗”,作者無不都在有意塑造自己的形象,在不同程度地撒謊,這無疑是一種真實,而這種“偽造”,除了粉飾,無疑還有這種深層原因:

渴望內心和諧,也即馬斯洛說的“人必須成為他能夠成為的人”;渴望獲得尊重和認可。

尊重的需要,在馬斯洛那裡處於第四層,根據他的理論,人一旦某個層次長期受到挫折,他就會一直呆在那裡,直到能夠滿足為止,那麼陸游顯然就會變成這樣樣子:

最高需求,自我實現,陸游既然達不到,那他就只能呆在第四層。他達不到,實際也就無法獲得尊重、認可,及內心和諧,只能是慾望越強烈,越到老不改,需求便越大,所以他就更加只有不斷地“詩言志”、“呼口號”了。

他必須要人知道,不是我不行,而是你們不行,他必須要有情緒宣洩,必須要有自我尊重,必須要讓別人尊重,而他同時又是詩人,有天馬行空的想象,有不同情緒、情境的表達,不同需要的“對仗”,所以他就難免會同一個人,同一件事,動不動有“不像一個人”的表現了。

也所以,他就不但會“消磨未盡胸中事,梁甫時時尚一吟”、“徘徊欲睡復起行,三更猶憑闌干立”、“人看雖不值一錢,知我自有穹穹天”,也會假裝“劍外江南,飄然幅巾”。

他的海口之大,都到了“腹容王導輩數百,胸吞雲夢者八九”的地步了,他的為懷才不遇,都成了“俗子豈識我所寓”了,他怎可能還有什麼“劍外江南,飄然幅巾”?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一面宣洩、自塑、自高、崇高、慾望強烈,一面又怕人說他“爭春”,要故作超然,這正是陸游這位功名心下的愛國者,這位既有悲壯色彩,又有“矯情粉飾”的文人的鮮明特色。

這也正是龔鵬程所說的這種普遍:漂亮、崇高的文字和形象下,都異常複雜,真偽難辨,他們哪一個都不是單一的,透明的。

“讀其詩而不知其人,可乎?”臉譜化、框架化、標籤化、單一設定、切割生命,可乎?它對於某些歷史、生命或許還無大礙,但對有些,就可能是欺騙或扼殺;讀書、做學問的態度,有時候就是現實人生的態度,所以學者們的這種探討,並非學究多事。

很顯然,認識一個複雜的人性化的有俗人一面的陸游,並不會影響到他的偉大,人不能多元地讀書、思考、評價,就難以產生獨立意識,不盲從,有真知,就難以多元地看待並處理好周圍的人和事,噴子和所謂的血粉,都是不成熟,不可取的。

網路暴力、迷戀成痴、從眾瘋狂,莫不與此有關。

文 | 九鴉

圖 | 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