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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人暴動”之後,西周時期的中國是否短暫實行過共和政體?

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說“政體”這個名詞的原始含義相當於“公務團體”,是指執行最高治權的統治者。這些最高統治者可以是一個人、少數人或多數人,當最高統治者是一個人時,我們稱作君主政體或僭主政體;當它是少數人時,則屬於貴族政體或寡頭政體;而當它是多數人時,則為共和政體或平民政體。

因此,共和政體是指以群眾為統治者而又能照顧到全邦人利益的政體。古代文明中,大部分國家都實行君主政體。雅典人直到梭倫改革,才逐漸從王政時代轉向民主時代;而羅馬人也是在驅逐塔克文之後,才進入共和國時期。在中國歷史上,“共和”一詞起源於西周。《史記·周本紀》說西周末年,周厲王無道,百姓不堪壓迫,因而發生了“國人暴動”,厲王被逐出都城,流亡于山西。之後,國家出現了沒有君主的局面。為此,召公與周公二相代理行政,號曰“共和”。十四年後,厲王駕崩於外,二相便迎立太子繼位,是為宣王。這說明從厲王流放到宣王繼位之間的這十二年裡,國無君主,大臣行政,西周政體發生了變動。而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共和”也便成了“君主”的反義詞,那麼西周時期是否真的實行過無君的共和制?

國人暴動後,西周短暫結束王政時代

《史記》裡關於“共和”的記載

周厲王被國人驅逐的事散見於各類史籍,其中以《左傳》和《國語》最早。《左傳·昭公二十七年》記載說:“至於厲王,王心戾虐,萬民弗忍,居王於彘。諸侯釋位,以間王政。”這是說周厲王被驅逐後,有諸侯暫時脫離自己的本位,代替周王來行“王政”。《國語》則說:“諸侯不享,王流於彘。”

對於這件事,《史記》在不同地方都有記載。《齊太公世家》說:“武公九年,周厲王出奔,居彘。十年,王室亂,大臣行政,號曰‘共和’。二十四年,周宣王初立”;《魯周公世家》說:“真公十四年,周厲王無道,出奔彘,共和行政。二十九年,周宣王即位”;《燕召公世家》說:“燕惠候當週厲王奔彘,共和之時”;《管蔡世家》說:“武侯之時,周厲王失國,奔彘,共和行政,諸侯多叛周”;《衛康叔世家》說:“周厲王出奔於彘,共和行政焉”;《晉世家》說:“周厲王迷惑暴虐,國人作亂,厲王出奔於彘,大臣行政,故曰‘共和’”。

從這些世家的記載中,可以歸納出幾條資訊:

一、周厲王曾遭遇國人暴動,被迫流亡於彘;

二、厲王出走後,有大臣代其行政,並將這種行為稱為“共和”;

三、共和行政一共持續了十四年;

四、共和行政時,王室衰微,諸侯多叛周;

然而,依然有兩個問題困擾著我們。第一,代周王行政的“大臣”究竟是誰?第二,在共和行政的十四年裡,國君的位置是否一直是空的?也就是說周朝的君主制政體是否發生了改變?《史記》的世家部分沒有明確說明,在《周本紀》中才給出了答案。裡面說“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共和’。共和十四年,厲王死於彘。太子靜長於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為王,是為宣王。”這說明代周王行政的大臣是召公和周王兩名宰相,而厲王一直在外流放了十四年,君位空虛,直到他死後宣王才繼位,所以周朝一度出現了“虛君共和”的局面,然而這只是《史記》而且是《周本紀》裡的說法。

共和行政標誌王權的衰落

先秦古籍中關於“共和”的不同描述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認為“共和”就是周召二相代天子行政時的年號,記作“共和元年、二年”等。然而在漢武帝之前,古人採用的都是干支紀紀年,並無年號的說法。在《春秋》裡,也都是用國君在位的時間來記載年歲,如隱公二年、武公三年等等。魯昭公在二十五年時被三桓逐出國門,一直流亡到三十二年才死,《春秋》並未因此而另設年號。為何周厲王出奔後就按“共和”來紀年了呢?先秦古籍認為,因為那時候有一個名叫共伯和的人入京攝居了君位,所以才用“共和”來紀年。

《清華簡·系年》記載說:“ 厲王大虐於周,卿李、諸正、萬民弗刃於厥心,乃歸厲王於彘,共伯和立。十又四年,厲王生宣王,宣王即位,共伯和歸於宋。”《汲冢紀年》說:“十二年,王亡奔彘。國人圍王宮,執召穆公之子殺之。十三年,王在彘,共伯和攝行天子事。”

這些先秦古籍說明代天子行政的“大臣”不是周公與召公,而是“共伯和”。《漢書注》說共是國名,伯是爵名,和是人名。厲王被驅逐後,共伯和被大臣們迎入王室,暫居君位,代行王命,所以他攝政的這十四年稱為“共和”。這樣,先秦古籍與《史記》存在兩處矛盾:

一、《史記》認為厲王出奔後,主持朝政的大臣是周公與召公,先秦古籍認為是共伯和;

二、《史記》認為在厲王出奔之後,宣王繼位之前,西周朝中沒有國君,先秦古籍則認為有一個攝政的國君,他就是共伯和;

那麼究竟哪種說法更接近歷史的真相呢?為何史書記載中會出現這種混亂?

今本《竹書紀年》最早見於明朝

西周“共和行政”的可能真相

首先,我們要知道,《史記》中關於共和行政的說法並非一家之言,而是司馬遷取材自其他史料。《十二諸侯年表》裡就說:“太史公讀《春秋歷譜諜》,至周厲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六國年表》說:“太史公讀《秦紀》,至犬戎敗幽王”云云,可知司馬遷曾見過許多現今已失傳的史料,他也是在擇優採錄的基礎上寫作的。例如《周本紀》末尾說“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綜其實不然”,接著便進行了論證,說明周幽王被殺之後,周朝的都城才遷徙到洛邑。

倘若司馬遷讀到《清華簡·系年》,他也許會發表一番議論:《系年》說厲王被萬民“歸於彘”,萬民又擁戴共伯和為王,一直過了十四年,厲王生宣王后,這些萬民才將共伯“歸於宋”而立宣王。這樣看來,西周倒是一個群眾統治的真正共和國了,因為萬民可以隨時廢立君主、選擇自己的國王,顯然不太可能。而且《系年》說宣王生於厲王被驅逐十四年之後,那麼他登基時只是一個嬰兒而已,這種說法與《國語》的“彘之亂,宣王在邵公之宮”相矛盾,可信度不高。

《汲冢紀年》的記載則接近於《國語》,只是“共伯和攝行天子事”存疑。這本書發掘於西晉,也稱《竹書紀年》,原本早已在宋代散逸,不復存世了。我們只能從《晉書》裡略見一二。《晉書·束晳傳》說:“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或言魏安釐王冢,得竹書數十車……其中經傳大異……幽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攝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這裡的幽王應是厲王,為史家誤記,因為這本書並不存世,所以詳細記載我們不得而知。到了明朝萬曆年間,藏書家範欽突然刊印了一本失傳多年的《汲冢紀年》,裡面好作小說家語,這本書才是我們今天所見的《竹書紀年》,可信度如何,留給讀者自行判斷。

共伯和究竟是誰顯得撲朔迷離,《左傳》《國語》等書中都沒有記載說周朝有一個叫“共”的國家,因此“共伯”很可能只是一個諡號。《衛康公世家》說衛釐候的太子餘死後,“諡曰共伯”;《國語》說晉獻公的太子申生死有“諡共君”,可為佐證。

《太平御覽》裡說:“共和十四年,大旱,火焚其屋,伯和篡位立。其年,周厲王流彘而死,立宣王”,根據這則記載,可以調和《汲冢紀年》裡“共伯和攝行天子事”與《史記》中周召“共和行政”的矛盾,歷史的真相可能是這樣:在發生國人暴動、厲王出奔後,諸大臣共同主持朝政,度過了虛君的十三年。之後,有一個諡號“共伯”的大臣篡奪了空缺多年的王位。這年,周厲王駕崩了,大臣們因天下大旱而不滿共伯和,便重新迎立厲王的太子登基,是為宣王。共伯和被迫像西漢的昌邑王或唐朝的武則天一樣,退位讓賢,同時也保住了名聲,故而為《莊子》與《呂氏春秋》等稱頌。

《史記》因共伯和統治短暫,故而只說那段時間是大臣們共同行政;《汲冢紀年》則記載共伯和曾短暫“攝行天子事”。後人遂誤以為在厲王出奔後,共伯和一共統治了十四年,並用此來推翻《史記》。根據《晉書》裡的說法,真正的《竹書紀年》認為“幽王(厲王)既亡”後,才有“共伯和者攝天子事”,而厲王死在流放後的第十四年,宣王也是這一年登基的,所以共伯和統治的時間僅僅為數月而已。

厲王駕崩後,宣王登基前,共伯和短暫據位

西周“共和行政”並不是實行“共和制”

《左傳》說:“諸侯釋位,以間王政”,倘若厲王出奔後,大臣們又另立了一個新王執政於上,那麼諸侯何以能“間王政”?這說明,西周確實存在一段虛君共和的時期,那時厲王出奔在外,國家政事由諸侯來主持。但這不是從君主制變成了共和制,而是形成了貴族制或寡頭制。

西周時期,統治階級始終是周王室及功臣貴族,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個奴隸主階級。廣大的群眾或者為自由民,或者為奴隸,他們沒資格參與政事。所以即使厲王出奔,國家虛君,“共和行政”也不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共和制。周朝百姓透過國人暴動,推倒了王權,但他們沒有像古雅典和古羅馬那樣,對西周政治制度進行改革,設定執政官和保民官,也沒有組成公民大會。所以,國王雖然被趕跑了,但國家機器卻未發生變化,分封制的結構依然存在,而這種金字塔形的制度必然需要一個天子。所以“共和行政”的晚期才出現了共伯和篡位的事,由於他得不到大臣們的承認,所以人們才一致擁戴宣王登基。

國人暴動沒有像西方那樣成為革命,但它造成了“共和行政”。而在古人的觀念裡,“共和行政”意味著無君無父,是東周“興師不請天子”的端倪——周朝人還習慣不了沒有君父在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