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有句屢屢被引用的名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

阿德勒也說：“人的一切煩惱，皆源於人際關係。”

人是社會動物，註定脫離不了的與他人的交際，一個人面對不同價值觀的衝突、利益的糾葛時，所採取的應對方式，便決定了他的人生上限。自古以來，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永遠是那些最善於處理人際關係的人。

《紅樓夢》中亦如是，八面玲瓏如王熙鳳、賈探春，心思深沉如薛寶釵、花襲人，都在一定時期內，取得了最終的成功——雖然她們最終的命運，還是敵不過大環境的變遷，當然，這就是非戰之罪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人際關係的競爭，從來都是零和博弈，有人站在金字塔頂風光無限，就會有無數失敗者在金字塔下哭泣。在賈寶玉這個“大腿”面前，襲人一路努力，走到了頂峰，晴雯、芳官、茜雪、小紅，則成為了陪襯和失意者。

小小怡紅院裡，圍繞著賈寶玉展開的點點滴滴，其實並不簡單，串聯起來，堪比一出爭寵的宮心計。

而從茜雪被攆出事件中，則可以管窺蠡測，看出一二端倪。

茜雪的地位

其實，最開始在寶玉的丫鬟中，茜雪的地位並不低，即使在寶玉最貼身的“風花雪月”中，茜雪也是較有地位的一個。從兩個細節，就可以看出。

第七回中，寶釵生病，寶玉不想自己去，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只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了來請姨太太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現吃什麼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 茜雪很自然地便答應著去了。

一般情況下，在寶玉沒有特殊指名的情況下，代表寶玉去“出使”的，都會是寶玉身邊地位較高的，比如在後期，代表寶玉去探視寶釵、黛玉、賈母的，幾乎都是已經成功上位的花襲人。

這時候的茜雪，答應得很自然，其他人也沒有異議，便證明她是屬於寶玉身邊核心層的人物。

後來，鴛鴦在受了委屈，發洩不滿時，說過這麼一段話：“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紫鵑、彩霞、晴雯，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等，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不說，什麼事不做。”

從這句話裡可以看出，彼時茜雪的地位，和大丫鬟鴛鴦、襲人、金釧、紫鵑等人，是相同的，至少不低於晴雯。

可就是這麼一位地位不低的大丫鬟，卻因為一次簡單的吃茶事件，被從賈府中攆了出去：

“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的，這會子怎麼又沏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嚐嚐，就給他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

可以看出，這件事情從頭到尾中，寶玉要攆走的都是李嬤嬤，但為何最終被攆走的，卻是茜雪呢？

這可大有文章。

茜雪被攆走的真相

首先，寶玉發脾氣，是事出有因，在此之前，寶玉就已經對李嬤嬤心懷不滿。

比如寶玉在薛姨媽那裡吃酒，李嬤嬤很自然地出言“管教”，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鍾就不吃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地放下酒，垂了頭。

對李嬤嬤管束自己太寬，是爆發的原因之一。

楓露茶的特殊，則是原因之二，因為楓露茶是晴雯喜歡的，也是寶玉比較在意的——晴雯死後，寶玉祭奠她的東西，就有楓露茶。（寶玉對晴雯的喜歡，可想而知。）

趁著酒性借題發揮，是原因之三。

只可惜，在這個大觀園中，丫鬟的去留，從來不是賈寶玉說了算。他想趕走李嬤嬤，卻誤打誤撞趕走了茜雪。

那麼，真正趕茜雪走的，是誰呢？

片面上看，似乎攆人的是賈母。這時候的寶玉還沒進入大觀園，是和賈母住在一起的，所有權力，都在賈母手中。事發之後，賈母立馬得到了風聲，派人來問個清楚，襲人想撒謊圓過去，也沒能成功。

但實際上，賈母一向頭腦清晰，賞罰分明，且善於大事化小，不會像王夫人一樣，平地起風波。對於丫鬟們，也向來是十分寬容，為了保護鴛鴦，寧願得罪自己兒子。這樣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又怎麼可能因為這種小事，趕走寶玉身邊的紅人？

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茜雪並不是被人攆走的，脂硯齋評語中，也有類似話語：

“用一攆字，屈殺寶玉”。

茜雪很有可能，是自己走的。

丫鬟其實是可以主動走的，比如襲人的父母，就曾謀劃為襲人贖身。小紅也是用了些方式，自己離開了寶玉身邊，在之後鴛鴦的話中，也只是說茜雪是“去了”，而沒說“被攆走。”

湊巧的是，最後寶玉落難獄神廟，來救護他的，都是曾經主動選擇離開的小紅和茜雪，可見，茜雪是並不恨寶玉的。

那麼，茜雪到底為何選擇離開呢？

怡紅院裡的宮心計

首先，茜雪可能是因為激憤而離開的。畢竟她在寶玉身邊也是有地位的，卻因為一杯茶，而被寶玉不留情面地怒罵，甚至潑了一裙子的茶，其失望和灰心之意，可想而知。

比如當時晴雯，就因為和寶玉鬧了矛盾，而久久不理會他，直至“撕扇子”之後，才一笑泯恩仇。可不是人人都有襲人這個心態和心胸的。

茜雪大概也是看清了寶玉的本質。表面上，寶玉是疼愛眾女兒的，但患難見真情，每到關鍵時候，寶玉就暴露出了他“沒擔當”和“區別對待”的特點，每每在幾個小姐面前，吃盡了灰，就會發洩在自己身邊的丫鬟身上。

茜雪如果不走，大機率會代替襲人開門被踢、代替晴雯被趕出賈府、甚至落得像鴛鴦一樣自殺的下場。

你之甘糖，我之砒霜，襲人眼中的傍身大樹，興許只是茜雪眼中的銀樣鑞槍頭。

何況，茜雪很可能也和小紅一樣，對怡紅院的宮心計深深失望。她的離去，也多少和丫鬟們的勾心鬥角有關係。

李嬤嬤後來嘴饞，想吃寶玉屋子裡的酥酪，小丫頭攔著不讓吃，說留給襲人的。李嬤嬤不聽襲人還好，一聽是襲人，簡直氣炸了：

“你們也不必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領。”

曹雪芹字字珠璣，從不多寫一個字，既然肯花大筆墨寫這麼一筆，定然深有用意。茜雪離開一事中，襲人起了多大作用不好說，但肯定有脫不了的關係。

明面上，襲人跟茜雪無冤無仇，兩人從小一起長大，關係甚好。但實際上，她們有著同一個競爭目標：賈寶玉的頭號小妾。

比如晴雯被趕走後，賈寶玉從蛛絲馬跡懷疑是襲人告的密，襲人憤憤而言：“晴雯她是個什麼東西，她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可見在襲人心中，這個“次序”，是十分重要的。

茜雪不走，襲人能不能成為寶玉身邊第一人，就很難說了。

當然，這樣的“爭寵”，不單單發生在襲人一人身上，晴雯、麝月、秋紋等人，也會為了個次序，爭個高低。晴雯對主動靠近寶玉的人，全無好臉色，對和寶玉不清不楚地襲人、麝月、秋紋，都十分不滿。

秋紋碧痕等人，也因為小紅給寶玉倒茶，而破口大罵：

“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

豈非和《甄嬛傳》、《步步驚心》中的宮鬥情節一模一樣？

庚辰側批也寫道：

“四字漸露大丫頭素日怡紅細事也。”

可見在怡紅院中，丫鬟之間的勾心鬥角，爭寵之事，早已成為了常事。

寫在最後

茜雪一事，不僅是她一個人的悲劇，更是幾千年來中國女性的集體悲哀所在，因為力量薄弱，沒有任何自保能力，她們只能像槲寄生一樣，把自己的人生寄託在賈寶玉這樣位高權重的男性身上。

而女性之間為了爭奪那少見的寄生權力，又往往互相傷害，樂此不疲。稍微值得慶幸的是，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比如茜雪和小紅，終歸是離開了賈府這個泥潭，在其它地方讓自己發光。

也正因為如此，她們對寶玉沒有太多仇怨，在寶玉落難時，她們也能義氣幹雲，不顧奔波勞苦前往探視。

可以說，出場不多的茜雪，才是紅樓夢中最耀眼的女性之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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