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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美文|旅店 作者:林清玄 誦讀:王卉

作者:林清玄 誦讀:王卉

我常常想,生活裡的很多記憶像是一個個小小的旅店,而人就像乘著一匹不停向前奔的驛馬,每次回頭,過去的事物就永遠成為離自己而去的小小的旅店,所有的歡樂與悲痛,所有的沉澱與激情,甚至所有的成功與失敗都在那些旅店裡,到當天傍晚我們就要投宿另一個旅店了。

因此,對於古代那些有心思在旅店裡題詩的書生,我是敬佩的。然而,他們縱是題了詩,又能真的印證什麼呢?

我們把自己攤平在一條道路上,過去的記憶便成為五顏六色的屋舍綿綿穆穆地展延開來。堂皇富麗的樓宇固然鮮明,更教人懷念的是,植在荒山僻地飄著酒香的野店。

策馬入林,看到殘冬的苦芩樹,寒葉落盡,結子滿枝,想起桃花扇哀江南的一折:“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我們的內裡不斷地醞釀許多感覺,因外在的誘惑而勾引出來。看到一些不相干的事竟會不自覺在腦中浮起一首詩,一幅畫,或一首古老的懷念的歌。原來,那些感覺無形中已刻寫在路上旅店的牆壁了。

有一回馬蹄走過一枝枯了的鳳凰木下,“最長的一日”的一幕電影便浮現出來:一支倒豎的步槍上,斜掛著暗草色的鋼盔,一曲低沉的輓歌在晴空中翻揚。那樣的感覺一但滋長便不再淡下去,一直到看到另一種美才平息下來:秋天的泥土散放著成熟的禾稻的香氣,山風盈袖,秋陽展顏。

前人有前人的旅店,在我們的馬蹄還沒有邁步,那些旅店就存在,且永遠地存在下去:

有巢氏削木器而圖輪圓;

伏羲氏觀星象鳥獸之跡而八卦;

倉頡仰察星斗回曲之勢,俯視山川蜿蜒之形,點畫結繩為文字;

前人很多美麗的名字被流傳下來,寫在一本叫做“歷史”的書上,愈是最先建立自己旅店的人,愈是散放古老沉厚的馨香。因此,讀書是一種冒險,像騎在馬上在充滿旅店的路上找一個落腳的地方,如果走入司馬相如的店,別忘了沽一罈酒;萬一走入曹操的店,就當心腦袋!

走入莎士比亞的店,在爐邊他會講很多讓人灑淚的故事。哈姆雷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悲劇,在肅冷的寒夜,北風呼呼,許多軍士站在城堡上守衛,使人一開始就有不祥的預感,可是由於莎士比亞用低沉的嗓音和充滿詩的語言向我們說這個故事,在淒寒中竟被爐火烤出一種難言的美感。

哈姆雷特有自己的旅店,有自己不可解的道路,策馬賓士,塵土飛揚之處,就註定了他將投宿在刻骨淒涼的地方,他無可奈何地選擇了荒冢,作為黃昏的哈姆雷特的野店和荊軻的客棧開在一處,我們從那裡經過,就感覺到易水的瀟瀟風冷,荊軻的白衣飄在天際,那樣清楚懾人的白顏色,衣袂動處便揚起讓人沸騰的悲壯來。那個顏色是理智無法預期的,生命是一種賭注,賭天下蒼生。

山鷹墜毀,選擇高岡;荊軻選擇白顏色配葬自己的死,只因為白色是素淨的顏色,陽光的顏色,最宜於染鮮血的顏色。人的風骨愈在面對危難和死亡愈能顯現,我們走在血跡斑斑的路上,一路上都散放著先人俠骨的香氣。

有一個冬夜,我到鄭板橋的家買畫,八仙桌左側掛著一闋《賀新郎》中有這樣幾句:“二十年湖海常為客,偶付與風吹夢杳,雨荒雲隔。今日重逢深院裡,一種穩存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我牽馬離開時心裡多少有些酸楚,感來意氣不論功,魂夢忽驚征馬中!人世的奔波,到底是踽踽涼涼,什麼地方才能止息?

即使像嶽武穆那樣鐵錚錚的漢子,生活中充滿了悽美,悲壯和狂歌,也不禁要感嘆:“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馬上弄筆之際,感知自己未來的歷史命運,他也作了無可如何的選擇,把金牌一道一道納入懷中,仰首天地,映現出滿天滿江的紅霞。

許多記憶寫在旅店裡,也有許多記憶在路上被遺失,吳弘道的《醉高歌》有這樣兩句:“風塵天外飛沙,日月窗前過馬”,在無意有意間,很多事不都是這樣嗎?

我們往往沒有時間或心思靜下來欣賞兩旁的風景,“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明月歸”,再回首便是山水千重、兩岸猿聲的路上,我們要用什麼樣的心態,在馬上、在風塵迢迢,各形各色的旅店中選擇呢?

就把住馬鞍吧!碧綠的草原上,我不停地奔向一輪不落的朝陽,朝陽之下原始的淳樸和親情活在每一個山岡的野店裡,鳥鳴、花開、鷹揚,大地醒轉。

此際,我在馬上,回首後顧,三十功名和八千里路的日月風塵,在一剎間都遠去了,留下一種不可言說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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