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娛樂

“生活的路呵,為什麼越走越窄?”

我們必須生活在一個可以理解的世界裡,又不會滿足於生活在一個僅僅是可以理解的世界裡。

那些善於發現新的“意思”的人,善於創造新的“意思”的人,擴大著我們的視野,賦予我們新的眼光,去認識世界,認識我們自己

。這些人,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人。

——黃子平《文學的意思》

本文經出品方授權推送

有點意思

我有一位同學,有人給她介紹物件。第一次見面之後,介紹人問她 :“怎麼樣?”笑而答道 :“有點意思。”此後的發展不消說得,自然是很美滿的。另一位同學,是寫小說的。平時大家在宿舍裡聊天,聊到熱鬧處,他會跳將起來,去抽屜裡拿筆記本,口中唸唸有詞 :“這有點意思。”看來,又不知什麼素材被他捉了去也。

發現“意思”,應該說是我們人類的本能。並不是到了談戀愛或搞創作的時候,我們才瞪大了眼睛,聳起了耳朵。現代心理學的研究告訴我們,一個只有十四天的嬰兒寧願看有圖案的卡片而不去看“一張白紙”。一週到十五週的嬰兒對複雜的圖案比簡單的符號更感興趣。四個月後的嬰兒尤其喜歡看人臉的模型,而不愛看拆散的積木。顯然一張臉對嬰兒說來是最有“意思”的,它意味著愛撫、進食、安全,或者相反。長大成人之後,從牆上的雨跡、樹幹上的疤痕、摘了門窗的土屋、半夜的窗玻璃以及在好夢或噩夢中,我們最容易“發現”的形象就是一張臉。

那些有“意思”的東西,總是與我們的生存境況最密切的東西。

在遠古,我們的祖先(燧人氏和神農氏們)聚居在“山頂洞”中,不斷地從一片黑暗中發現“意思”以儲存自己、發展自己。那是什麼?是敵人還是可以獵捕的動物?這種植物是可以食用的嗎?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到哪裡去尋找可以敲出火星的石塊?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仍在重複著同樣的程式。紅燈意味著“站住”,綠燈意味著“放行”;一個大感嘆號種在路旁是“危險慢行”,一個骷髏頭下邊兩根交叉的腿骨是“有毒”;爸爸瞪眼,說明想吃第五個蛋卷冰激凌的願望落空了 ;老師扔粉筆頭,說明剛才做的小動作被他看見了 ;小說獲獎了,嗯,照這樣寫下去還能叫好 ;“挨批了”,——那就有點不妙,是不是上頭又有什麼精神?

對這些“意思”的疏忽,都可能不利於我們的生存。這種反應——倘要“尋根”尋得徹底——早在多少億萬年前的原始單細胞生物那裡就開始了。這也許太誇張了。但這些單細胞生物能夠從什麼是有營養的和什麼是沒有營養的這個角度與它們的環境發生聯絡。從“阿米巴”到愛因斯坦,據說只是“一步之差”,但這一步是“世界歷史”的一大步。

生存,對人類來說,早已不單是一個“自然”問題,而且是一個“社會”問題。

《2001太空漫遊》劇照

那麼,當你在覺得有“意思”的地方卻找不著“意思”時,會怎樣呢?遊園晚會上,你對著一個燈謎發愣 ;老師把你叫到黑板前去演算一個方程式,你準知道身後有好多幸災樂禍的眼睛 ;某個古怪問題偶然闖進你心裡,拂拭不去,卻百思不得其解。諸如此類的境況之中,你會怎樣呢?我會發出咒罵(出聲的或不出聲的),我感到焦慮,感到困惑,感到憤怒,我於是體驗到一種挫折感。

可是,當你終於猜出了謎底,演算正確,找到了答案,你便解除了緊張,你享受到了一種快慰。發現“意思”的過程,常常就是一個由緊張而快慰的過程。

當今世界上的無數賺錢或不賺錢的玩意兒,無不建立在這種人們心甘情願地經由緊張而快慰的心理事實之上

;魔方、家庭百秒知識競賽、九連環、推理小說、偵破影片、“欲知後事如何”,等等。

你相信案子總會水落石出,兇手總能捕獲或擊斃,好人定有好報而有情人終成眷屬。挫折總是暫時的,合理的結局遲早要奉獻在你面前。編導和作家不過是在“賣關子”,他們知道這能賣錢。六歲的孩子也曉得在電視機前安慰奶奶 :“彆著急,會有人來救公主的!”

在日常生活中,可沒人擔保到了“下回”就定能“分解”。猜不出的謎、解不了的方程式、找不到答案的題,多的是。並不是每一件失物都有人招領,許多惡人也得享天年,壽終正寢。

有時人們會問你一些刁鑽古怪的問題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屋子著火了,先救你媽還是先救你老婆?諸如此類,不是沒法回答就是很難回答,你怎麼辦?你會嘟噥一句 :“無聊!”然後溜之大吉。你把它們“擱一邊兒去”了,對之敬而遠之。第一個問題不管答案怎樣,都不影響我吃雞或吃蛋。第二個問題,唉,到時候再說吧,當然,要做好防火工作……

但是,許多時候,有些問題沒法“擱置”。它打上門來了,它迫在眉睫,不容忽視。需要面對著它,跟它肉搏,需要把那點“意思”弄明白。高考試卷上的一道大題(25分!),事關人生道路的重大轉折,你玩兒了命也得把它做出來。如果哪裡出了毛病,你會從頭到尾檢查,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解題的步驟,找出可能疏忽的地方。要是絞盡腦汁、精疲力竭也還找不出毛病,你就會變得十分絕望、惱怒、沮喪。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程度不一地,會陷入這位倒黴的考生的境地。

在應該有“意思”的地方找不著“意思”,我們說 :“全亂了套了!”下水道不知在哪裡堵住了。沒停電,保險絲也好好的,可是燈不亮。領導對你不滿意(這次漲工資又沒你的份),可又不知為什麼。丈夫變得冷淡起來,是不是有了“第三者”?稿子退回來了,退稿信還是那幾句鉛印的套話。理想破滅了,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寫封信給某雜誌 :

“生活的路呵,為什麼越走越窄?”

《瘋狂的石頭》劇照

小問題找不著“意思”是小麻煩,大問題找不著“意思”則是大麻煩。焦慮可能發展為危機感,發展為心理的失調、病態。

一次又一次地重複過去採取的步驟,被心理學叫作“偏執”。用言語和行為表現出粗魯被稱作“敵意型”。對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失去信心,叫作“憂鬱症”。把事情的好壞歸因於天意或別人的陰謀,這叫作“妄想型”。退縮到自己能夠控制“意思”的純幻想中去,這叫作“壓抑型”。在生活中喪失了必要的“意思”可能導致傷害他人或傷害自己。

大多數人都能容忍自己生活中一定數量的沒“意思”或雜亂無章,否則,你真的沒法兒活。人們在習以為常的“意思體系”中,活得有滋有味的,自得其樂。那些硬要在沒有“意思”的地方找出“意思”來的人,比如為一個什麼“猜想”寫了六麻袋稿紙的數學家之類,常被人視為“瘋子”。而那位“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嘔心瀝血寫什麼“夢”的落魄文人,也自我感嘆道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言作者痴,誰解其中味?”惹得天底下不少痴男痴女,也陪著掉了不少辛酸淚。

在日常生活中喪失了必要的“意思”的人,和不滿於既定的“意思體系”,致力於發現和創造新的“意思”的人,其實是兩類不同的人。但是人們常常混淆不清,一律以“痴”“傻”“狂”“呆”稱呼之。

文學藝術作品是作家、藝術家對世界的一種把握的產物,是他們對自己認為有“意思”的東西的一種表現。意味深長的是,它們有時候作為日常生活中“沒意思”的部分的代替物或補充,有時則作為這“沒意思”的部分的逃避或反叛,而成為我們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於是文藝作品常常是某種“荒唐言”與某種“其中味”的古怪統一。

可是,無論如何,文學作品是被人們普遍地認為必定有“意思”的東西。生活中許多沒“意思”的東西我們可以容忍,但如果說某部作品“毫無意思”,這就是一個很厲害的指責。所謂“意思”,依據不同的理論,可以理解為“主題”“思想意義”“韻味”“境界”“好玩”,等等。白紙上的黑字排成了行,這就是說,總要告訴我們點什麼。

尋找“意思”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天性。在小學裡語文老師又教會了我們怎樣歸納課文的“主題思想”。長大了,我們聽說“主題的多義性”有可能比“主題鮮明”更棒。甭管“多義”“單義”吧,反正一篇篇自命為“小說”“散文”“詩”的那些東西,理所當然地是應該蘊含著“意思”的。如果找不著,我們會說 :“令人氣悶的朦朧!”

《行騙天下》劇照

其實,無論是明白曉暢的作品,或艱澀難懂的作品,還是故弄玄虛的作品,都是建立在我們這種認定只要是作品就會有“意思”的心理之上的。契訶夫有一篇小說,公然標題為《沒意思的故事》,他知道讀者決不會因此掉頭而去,恰恰相反,這位讀者翻開書一看 :“哎,《沒意思的故事》,真有意思!”讀完了一想,果然這小說是大有深意在。

我們的頭腦頑強地固執地要從認定有“意思”的地方發現“意思”。有一位反對“朦朧詩”的批評家曾經做過一個很得意的實驗。他從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集裡胡亂摘了幾句詩,再從雪萊那裡摘了幾句,又從當代某青年詩人那裡摘了幾句,像洗撲克牌一樣打亂之後,排成一首“詩”,然後拿給一位“朦朧詩”愛好者看。這位無辜的愛好者連嘆“好詩!好詩!”這個實驗確實是很有趣的。

讀者諸君不妨重複一下,但要儘可能多排列出不同的組合方式來。你會驚奇地發現,在這樣胡亂拼湊出來的“大雜燴”裡,至少有一多半是能夠“看出點意思”來的,而且既俏皮,又新鮮,蠻有“現代味”。你的頭腦參加了“詩”的創造,你在填補詩句與詩句、詞與詞之間的空白,你在整理雜亂無章的字句時加進了自己的“意思”。

我無意推薦一種製造藝術贗品的速成技術。我只想說明,

現代藝術尊重並且力圖激發讀者的這種創造性。

劃分什麼是嚴肅的藝術試驗,什麼是故弄玄虛的造作,似乎越來越困難了,但標準總是存在著的。作家應該把讀者對渾濁、膨脹、雜亂無章的“耐受能力”估計在內。他必須在紛紜複雜與有機和諧之間尋求一種不那麼可靠的平衡。他相信,他的編碼方式是能夠被一部分譯碼的人們所接受的。誰願意自己的作品被所有的人“擱一邊兒去”呢!讓所有的人都覺得很有意思似乎也不可能。

智利詩人聶魯達說過 :“如果詩人是個完全的非理性主義者,詩作只有他自己和愛人讀得懂,這是相當可悲的。如果詩人僅僅是個理性主義者,就連驢子也懂得他的詩歌,這就更可悲了。”我們中國的大畫家齊白石說過大致相同意思的話 :“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

至於我們,作為讀者,明智的做法是不要輕易抹殺自己“不懂”或“不習慣”的作品。如果我們不願意花費精力去習慣它或弄懂它,也大可擱置了事,不必表示憤怒或者沮喪。但是更好的方式是充滿了信心,因為藝術家只是以他個人的方式對人類的共同生活做出反應,我們依據自己的生活多多少少也能理解這種反應。

我們必須生活在一個可以理解的世界裡,又不會滿足於生活在一個僅僅是可以理解的世界裡。

那些善於發現新的“意思”的人,善於創造新的“意思”的人,擴大著我們的視野,賦予我們新的眼光,去認識世界,認識我們自己。這些人,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人。

《降臨》劇照

陌生化

如果“有意思”的事物對我們漸漸變得“沒意思”了,我們把這叫作“意思的老化”。

你經常聽到有人如此這般地自我解嘲 :“咳,老夫老妻了!”這通常都是為了掩飾他倆之間真正的恩愛之情。但也可能隱伏著某種危險,也就是說,他倆已不再像熱戀中的情侶一般互相感到非常“有意思”了,他們僅僅是“彼此在一起習慣了”。有一天,他倆發現,在他們平淡無味的關係中終於湧現了“意思”,卻是某種頗為嚴峻的“意思”,那已經為時太晚了。

我認識一些真正的“老夫老妻”,年過花甲了,可幾乎每天他們都能在對方那裡發現新的“意思”,因為他們每天仍在創造著,使自己始終是一個“有意思的人”。但也見過這樣的老兩口兒,每天無聊而冷漠地相對而坐,老頭兒翻來覆去地看同一張晚報,老太太不知是在織還是在拆一件毛活兒。偶爾,老太太嘮叨起來 :

“別那樣大聲地擤鼻涕。”

老頭兒不吭聲,擦擦鼻頭。

“我真是受夠了,聽你這樣擤鼻涕都聽了五十年了。”

“管得著嗎?這是我的鼻涕,我愛怎麼擤就怎麼擤!”

老頭兒陰沉沉地吼道。但很快他們又相安無事地復歸於無聊和冷漠之中。

“意思的老化”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然而,它又是人類生存和進化的必然產物。

對於那些習以為常的事物,人們總是遵循“掃描—注意—歸類—命名”的程式,迅速地把它安頓好 :“哦,是那麼回事。”我們需要集中精力去應付新出現的情況。如果每一種“意思”都老是那麼新鮮而富於刺激性,我們也受不了。熱戀中的情人總是忐忑不安、興奮激動、廢寢忘食、掉好幾斤肉。“老夫老妻”之間有安全感,彼此協調以應付新的人生課題。倘若他倆之間還像熱戀時那樣老出現新的情況、考驗、猶豫不決、患得患失之類,這一家子可就熱鬧了。

“意思”的老化並不是“意思”的死亡,它融入了由“老意思”們組成的可靠背景之中,騰出地兒來方便新的“意思”的湧現。

《永恆和一日》劇照

一個民族的語彙中的成語、讀語、熟語,常常是這些已經老化的“意思”的結晶。每一條成語在它剛出現時是很新鮮而引人注目的。“守株待兔”“揠苗助長”,曾是多麼生動有趣的寓言 ;“破釜沉舟”“四面楚歌”,曾是多麼悲壯激越的歷史故事。經過千百年來的反覆引用,它們已消融於熟套的語言背景中,不再像剛出現時那樣鮮活了。一篇文章倘全部用成語寫成,那是會令人“不忍卒讀”的。舊時尺牘一開頭總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於今讀了便覺得酸腐不堪。在日常去的珊瑚蟲,構成了一個民族智慧的珊瑚礁堅牢的礁盤,使得新的珊瑚蟲得以繼續活活潑潑地生長。其實,經常爭執不休的“傳統與創新”問題,亦可以用這個比喻去說明。

任何比喻都只能說明問題的某個方面,這時就需想出另外的比喻。死去的珊瑚蟲只具備石灰質了,老化的“意思”卻可能由於某種原因重獲新生,有如埋藏泥炭層中的千年古蓮子重新發芽,開出了荷花。比如“走馬觀花”這個成語,改動一個字,曰“下馬觀花”,便被賦予了新意。有人曾舉過另外一個例子,“遍體鱗傷”譯成英語的時候(becovered with bruises like the scales of a fish——“身上傷痕遍佈有如魚鱗”),便重新以其鮮明的具象的悲慘令人震驚。

不難看出,“意思”的返老還童是由於語言表述的結構發生了變化,這實際上是人們觀察世界的方式產生了調整。某個環節被挪動了,某個區域性被展開了,某種出乎意料的並列出現了,某個細節被強調了,某種對比被尖銳化了,某種角色落入了很不相稱的環境之中,等等等等。

使習以為常的事物湧現出新鮮的“意思”的程式,叫作“陌生化”程式。俄國學者什克洛夫斯基認為,陌生化程式是藝術的根本程式。他指出,詩人的使命不在“把未被認識的東西告訴人們,而是從新的角度來表現習以為常的事物,從而使人們對它產生陌生化之感”。

他又說 :“人們稱作藝術的東西的存在是為了感覺事物,為了使石頭更像石頭。藝術的目標是幫助我們真的去看一個物件,而不只是認知它。藝術程式是事物的陌生化,它產生一個更復雜的形式。這個程式增加了觀察的複雜性,因為藝術中的觀察過程本身就是一個目標,而且還必須被強化。藝術是體驗一件事物形成的手段……”

《天梯:蔡國強的藝術》劇照

所謂“認知”,就是匆促地簡單地給事物命名並擱置了事。在“意思”湧現的全過程中被剝剩了最後一個步驟,“意思”只以一個硬殼的形態提供給我們。因而實際上並不是給一個新的“意思”命名,而是把萬事萬物納入現成的概念體系中去對號入座。

這種“認知”的語詞化,表現為對陳詞濫調的愛好。而藝術的陌生化程式,就在於打破這種習以為常的“自動化認知”,使觀眾和讀者回復到“意思”湧現的全部初始過程中去,去體驗“意思”那奇異而頑強的生成。彷彿是用慢動作鏡頭重放這種生成,藝術的陌生化使我們回到了“第一次感覺到”這樣一種無比新鮮而令人激動的境況之中。

在藝術中,“意思”的生成過程顯然比“意思”的現成灌輸要重要得多。有時候作家抑制不住地出來指點 :“瞧!這裡說出了多麼深刻正確偉大的思想呵!”可是讀者並不領情,他們更關注這麼個問題 :“它是怎樣完成的?”平庸的作品一旦“真相大白”就索然無味。有一則笑話講的是一位愛好看偵探劇的先生,由於急於看清楚已經開場的劇情,而忘了給領他進包廂的侍者小費,侍者就湊近他的耳根殷勤地說 :“喏,兇手就是這位園丁……”一個美好的夜晚就此給破壞了。

而偉大的作品,即便你已能把結局倒背如流,也還是翻開任何一頁就使你沉浸入語言之流中,百讀而不厭。舞蹈比魔術耐看,因為它把“生成過程”而不是最後的“揭寶”作為自己的目標。音樂在演奏中呈現。即便是一幅靜止的畫,善於欣賞的人也透過形、色、線、光、影等諸因素的張力一點點地品味其表現性的生成過程。

藝術,絕不是“理所當然”的,由於它是“生成”的,它才需要體驗,需要理解,需要解釋,需要辯護或者反駁。它絕不是一種單純地被“接受”的東西。陌生化程式邀請我們(觀眾、聽眾、讀者)參與到“意思”的生成中來。

文學讀者在閱讀中享受到的樂趣是別的藝術欣賞無法代替的。“意思”的生成在文學閱讀中顯然更為微妙複雜。因為這位文學讀者是在直接與語詞打交道,每一個語詞都實際上隱含著歷史上業已存在過的一系列命名。在文學閱讀中,這些語詞一方面與我們固有的語義體系、文化背景、社會價值體系相聯絡,另一方面,它們又彷彿力圖從上述背景中掙脫出來,被置於一個藝術地創造出來的言語系統中而重新界定。語詞的固有含義彷彿被“半消磁”,文學讀者在一個新的語域(“上下文”)中饒有興味地捉摸這些重新“錄製”生成的“意思”。

逐漸生成的言語結構與我們固有的語義體系之間的張力,賦予文學讀者極大的創造性和表現能力。我們由於被置於既陌生又熟悉的境地中而感到震動。

陌生化程式對於文學來說,較之其他藝術部類是更為生死攸關的。尤其在詩歌中,有那樣多的對固有語言的反叛、“扭斷文法的脖子”、驚世駭俗的比喻、通感、象徵、斷裂和拼接,就毫不足奇的了。文學透過給世界的“重新命名”來重新整理我們對世界的感知。

《成為簡·奧斯丁》劇照

陌生化程式使我們回到新鮮的感覺中去,回到原始的經驗中去。然而,這並不是藝術的目的。把“意思”從陳詞濫調中解放出來,這只是第一次否定。我們絕不會滿足於這一點。我們的頭腦會自動地從這些初始經驗出發,向著得出“意思”的目標進軍。陌生化把我們與事物“間離”開來,是為了使我們從新的角度去打量它,從而與之獲得新的和解與和諧。用布萊希特的話來說,就是“積累不可理解的東西,直到理解出現……”。這是第二次否定。這才是藝術的目的。

陌生化是從不充分的理解,經過不理解的震驚,過到真正的理解。正如“老夫老妻”之間重新變得有“意思”絕不是讓他們又陌如路人或陷入焦躁不安的熱戀之中。習以為常的、眾所周知的、熟視無睹的東西被細細打量之後,重新與我們和好,卻不是那種“和好如初”的和好,而是更高水平上的契合。

因此,陌生化是真正的令人熟悉。這個世界對我們蘊含的“意思”在陌生化的折射中因其返老還童而獲得了豐富性。所以,說“朦朧令人氣悶”也好,說“朦朧是一種美”也好,都有幾分道理又都沒說到點子上 :朦朧是迫使我們更清晰地洞察世界的手段,儘管這清晰永無止境。

本文節選自

#FormatImgID_9#

《文學的意思》

作者: 黃子平

出版社: 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領讀文化

出版年: 2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