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人真是愛喝粥，對於這一點，我的體會或許要比一般人得深切一些。記得和妻子熱戀那會，第一次去深圳見她媽媽，心情忐忑，像參加面試的應屆畢業生一般，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小心謹慎。到深圳時，已是中午，舟車勞頓，肚皮空空，她媽媽煮好了一鍋白粥，粥很稀薄，我卻只喝了一碗。她媽媽叫我再添一碗，我客氣地拒絕了。為什麼呢？當然不是因為我吃飽了，而是想留點肚子吃飯。在我們老家，岳母對女婿的考察範圍很廣，新女婿的飯量，也是考驗的重點專案之一，飯量好，說明身體好，飯量不好，身體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擔心喝多了粥，等一會兒吃不下飯。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窩粥居然就是潮汕人的全部午餐了。那天下午，可真是難忘，我坐立難安，肚子裡像是開了一間磨坊，咕咕直叫。我餓得心裡直髮慌，見什麼都恨不得咬上一口。到了傍晚，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靠在沙發上，像一隻被抽了真空的袋子，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晚上吃飯，我一連吃了三碗，心裡才覺得踏實，好象從雲端重新回到了人間。
白粥，潮汕人稱為“白糜”，這其實是一種古老而優雅的叫法，《說文解字》有云：“黃帝初教作糜。”《釋名·釋飲食》中稱“糜，煮米使糜爛也。”《爾雅·釋言》中稱“粥之稠者曰糜。”潮汕人對白粥的熱愛，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在我們老家，雖然也會喝粥，但只限於早上，潮州人卻可以頓頓都喝，吃完一頓酒席，肚子滾圓，還要來上一碗，似乎要讓興奮過度的腸胃，稍稍平復一些。
潮汕粥多用東北的珍珠米，這種米又被稱為“肥仔米”，顆粒飽滿，色澤潔白，米質油潤、味道香甜。潮汕的白粥，不像廣府地區那樣黏稠，走的是小清新路線，要大火猛煮，煮到米粒開花，潮州話叫做“開蕾”，然後微火慢熬，煮好以後，也不馬上就盛來吃，而要利用餘溫繼續焗，讓米吐露膠質，凝結出一層柔膩滑口的“粥漿”，吃的時候米香四溢，回味清甜，與我們老家的泡飯頗有幾分相似。
除了白粥，番薯粥也是潮汕人的最愛，做法很簡單，將番薯切成小丁，加米同煮，煮成之後，粥水清甜，番薯香糯，一窩樸實無華的番薯粥，也能吃出清風明月的清爽之感。這是一道最家常的粥，喝上一口，潮汕遊子們的舌頭便像魚一樣遊進故鄉溫暖的水域。
番薯粥要做得好，一定要選好番薯，又甜又結實，吃起來像糖炒栗子。在潮汕地區番薯的品種中，最有名的是“後隴紅”，產於潮安縣後隴村，不過，即便在該村，也只有幾分地可以種出，據說，這裡出產的紅薯，薯肉紅若辰砂，香似菱荷，還帶有類似蜂蜜的甜味，堪稱薯中極品。只是，它過於稀有，我到現在都沒有嘗過。此外，潮陽縣兩英鎮的番薯，也頗負盛名。
潮汕人把普通的粥叫白糜，一旦加入肉或者海鮮，則稱為芳糜，或者香糜。芳糜的粥底，與白糜有所區別，要用剛煮熟時撈起的乾飯，這樣的煮出來“粥”才有骨力，米粒分明，吃起來會有一種清爽的感覺。潮菜大廚于飛曾說，舊時，家裡的條件不太好，阿嫲總會在粥剛熟時揮起幾碗乾飯給家裡的勞力吃，而女人和孩子則喝稀薄的粥，他是家裡的長孫，所以，阿嫲也會給他留上一碗，這份特殊的關愛，一直讓他溫暖不已。
隨著夜生活的豐富，美味而又滋養的潮汕砂鍋粥受到了年輕人的熱捧，大有攻城掠地之勢。
煮潮汕砂鍋粥，要加骨頭湯調鮮，熱水下鍋，一氣呵成，中途不可加水，否則香氣和鮮味都會大打折扣。等到米粒開花，加入冬菜和海米。俗話說“煮粥沒有巧，三十六下攪”，懶人是煮不出好砂鍋粥的，熬煮的過程中，不能只當袖手旁觀的看客，而要不停地攪動，一來是避免沾底，二來是讓粥底濃稠，米香四溢，只有粥底夠稠，食材才能保持更鮮嫩的口感。起鍋時，還要撒一點胡椒粉去腥提味。
潮汕地區海產豐富，因此，海鮮是潮州砂鍋粥最大的特色，砂鍋粥裡，總是料比粥多，色彩明豔，如俄羅斯的風景畫一般，令人心曠神怡。最經典的粥品有砂鍋生魚粥、砂鍋海蝦粥、砂鍋膏蟹粥等，鵝肝海鮮砂鍋粥是比較奢侈的一款，口感鹹香，米香濃郁，回味清爽，不僅讓舌尖愉悅，也讓腸胃有安撫的感覺，瞬間就能俘獲人心。如果粥中放入了蠔仔，則更要注意火候，待到蠔仔像生氣似地鼓起時，就要立即收火，否則，膏脂瀉白，香味盡散，食之無味。廚師告訴我，要想讓砂鍋粥更香，更有層次感，還要製作蔥油，將蔥花在油中爆香，這時，讓蔥香滲入油中，瀝出油，待起鍋時加入。
在普寧地區，最受歡迎是魚粥。每次回普寧探親，不管晚餐多麼豐盛，我們都十分克制，不會吃得太飽，因為，要留著肚子晚上喝魚粥，好像不喝上幾碗，一天中就感覺缺少了點什麼似的。
魚粥可以分為魚頭粥、魚腩粥、魚片粥，最好的是魚頭粥，湯濃味醇，其次是魚腩，再次是魚片，將魚片切薄，放入碗底，燙至將熟，口感鮮嫩，運氣好的話還能吃到脆爽的魚膘。魚粥中的料，可不僅僅是魚，除了草魚之外，還有豬肉脯，沙蠶、蝦米、香菇、魷魚、肉片、芋頭、滷製的“肉丁”，肉脯要在上粥前加入，切不可加得太早。
魚粥一定要現點現做，起鍋時，加幾片香菜，客人根據自己的需要撒胡椒粉，料足湯清，妙不可言，那滿口的香味似乎讓我的嘴巴變得無限遼闊。舊時，看戲時有魚粥賣，有的人撈到的料多，有的有撈到的料少，故又被稱為“興衰糜”，現在已經不多見了。
在汕頭澄海，有一種特別的粥，叫朥粕粥，朥粕是潮州話的說法，就是“油渣”的意思，是極香口的東西，不過煮朥粕粥，並不是將朥粕直接放入，而是要提前泡上一晚，留其香韌，去其油膩，我吃過一次，口感很不錯，與老家的油麵筋頗有幾分相似。
汕頭市區最流行喝夜粥。喝夜粥的時候，我們會總覺得食物格外鮮美，為什麼呢？因為粥水有清味蕾的作用，讓吃到嘴裡的每一口食物都有初遇之美。白粥甘甜清美，讓食材盡情地表演，讓它的鮮美得以完整呈現。
海風徐徐，像舒緩、悠長的音樂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迴響。每一張鬆弛的臉上，都帶著淺淺的微笑，彷彿在告訴我們，這才叫生活。 ？ （本文原題《清風明月一窩粥》，作者盛慧，作家，現居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