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讀歐陽修晚春兩首：更值牡丹開欲遍，酴醿壓架清香散
“三月清明天婉娩。晴川祓禊歸來晚。況是踏青來處遠。猶不倦。鞦韆別閉深庭院。更值牡丹開欲遍。酴醿壓架清香散。花底一尊誰解勸。增眷戀。東風回晚無情絆。”歐陽修《漁家傲·三月清明天婉娩》
喜歡歐陽修的詞，因為別有一種明俊底色。他也傷春，也悲秋，但是底色卻是健康有生氣的。
這兩首三月，是指農曆三月暮春，應在公曆的四月清明之後。古代的三月是暮春和深春，草長鶯飛，仲春絢爛的花事為青濛濛的綠樹芳草所替代。雖然有落花的惆悵，但是因為有春天綠色的託底，那種輕愁宛如一聲美麗空靈的嘆息，帶著點無可奈何，卻又不至於太悲痛。
很多人刻意寫落花流水之悲，除了能照應身世跌宕的，其餘都不足信。所以歐陽修的花開花落是恰到好處。
“三月清明天婉娩，晴川祓禊歸來晚。”
在清明時節去水邊踏青，是古老上巳節的風俗。先秦時代三月清明，和風麗日，人們到水邊用春天的河水混合香草沐浴，以達到健身去病的作用，晉朝之後在水邊雅集做詩，唐宋時代雖然在河邊沐浴這種風俗已經沒有了，但是三五朋友三月三去河邊踏青，飲酒作詩，歌詠春天，是一個較為固定的專案，其中歌詠替代了祭祀，禮儀和娛樂性都很強，是一本正經的娛樂活動。
寫到這裡我就笑了起來，古人才是會玩，而且玩得讓你無法拒絕。如同孩子出去玩，要寫作文。
歐陽修的作文就寫得漂亮。
那清明時節的天氣溫婉柔和，我們去晴朗的水邊過三月三，回來已經很晚了。
“況是踏青來處遠，猶不倦。”
因為踏青解放了身體，運動開了，所以竟然走了很遠的路，回來還興奮著，像不像被學業和工作困著的我們有一個出去旅遊的機會，一個白天哪裡夠，又因為朋友聚集在一起，恨不能還多點什麼專案。
“鞦韆別閉深庭院。”
這是打馬回來的斜陽黃昏裡，看到的人家的鞦韆架的一角。雖然沒有牆裡佳人牆外笑，但顯然，這踏青的年輕人自然會聯想裡面住著佳人，住著青春姑娘。
這個“別”也挺有意思，有“另外”的含義，也有“不要”的含義，就看你怎麼讀了。
總之這青青三月是男兒春情蓬勃之時，單身狗們自然心有綺麗。
“更值牡丹開欲遍，荼蘼壓架清香散。”
暮春三月雖然沒有桃李海棠之花枝絢爛，落紅成陣，但是晚春之花牡丹和荼蘼，正在綠葉中蓬勃開放。牡丹以富麗典雅花開碩大，稱為花王，代表著最成熟絢爛的春美。而荼蘼花開雪白，濃香如酒。這牡丹和荼蘼之豔麗芬芳，恰恰是晚春最美的花事，彷彿人內心最青春的激情和濃情。
誰說暮春不美，暮春人心自醉，因為花要開給愛，愛要尋找花。
“花底一樽誰解勸？增眷戀。
東風回晚無情絆。”
我不得不不懷好意地聯想了。這踏青回家，路過的庭院是誰家的女子住在這裡？若是完全不認識，歐陽修怕是有鍾情妄想。只恐怕他認識這女孩，所以下馬逗留。只是庭院寂寞，他在外面徘徊良久，拿著踏青的美酒自己喝起來。
如果他是一個人，只怕惆悵死。如果裝作不在意和朋友在這裡逗留，那就是我的心情你們不懂，我的眷戀你們也不懂。
等到回家就說，朋友一起踏青晚了，不是有牽絆在外面。可是真的沒有牽絆嗎？心之所向，勢不可擋，多情也被無情惱。
這首詞很有意思，寫出了清明暮春時節，也是男女追逐思慕的日子，真是關關雎鳩，君子好逑，青青三月，悠悠我心。
只怕許多宋朝人看到這首詞都會心一笑，多少人的踏青不就是一本正經的尋求邂逅和豔遇，還有飛揚自己的情懷與相思。
“三月芳菲看欲暮。胭脂淚灑梨花雨。寶馬繡軒南陌路。笙歌舉。踏青鬥草人無數。強欲留春春不住。東皇肯信韶容故。安得此身如柳絮。隨風去。穿簾透幕尋朱戶。”歐陽修《漁家傲·三月芳菲看欲暮》
上首寫了踏青的男子，這首自然是代擬閨閣中的女兒。宋朝女子多不大自由，侷限在閨閣當中，但是一年總有那麼幾個節日可以外出，比如這三月三的踏青和清明的掃墓。
三月的芳菲桃李已經接近尾聲，庭院裡風來雨往，落紅無數。閨中女兒自然會敏感想到自己的青春。她回憶起踏青時節，坐在繡花車裡也出遊，看到了她心中英俊的男子。集體的狂歡裡，有著女兒天性的釋放，看花鬥草，自然目光也會流連在中意的男子身上。只是那樣遊玩的時間太短暫了。
她現在關在風雨的庭院裡，看著花飛花謝，想到自己青春不永，那踏青的邂逅，當時是真，現在如夢。而自己該怎麼辦呢？
人生而自由而無往不在枷鎖裡。對於女子更是如此。歐陽修卻用了一個大膽的比方，這位女子，願意自己化作晚春的柳絮，自在飛揚，去一家家尋找自己愛慕的情郎。
非常大膽，非常新穎。但是比“紅杏出牆”的寫法來得清新自然。
雖然柳絮是輕薄之物，但是因為出自這個深閨女子無望的幽懷裡，卻分外有絕望中的真摯動人。
歐陽修大量從民間和樂府詩裡吸收營養，不受古板正統風氣的影響，所以他的詞清新，有著內在的感情活力。他寫到了很多正人君子都不敢寫的思春情懷，卻毫不感覺低階。
歐陽修《漁家傲》暮春二首，寫男女思春情懷，有著詩經裡的自然之美。
哪個男子不鍾情，哪個女兒不懷春。這暮春的盛景和惆悵被他寫得清新自然旖旎也深情。
一個男子望著別家庭院的鞦韆架，一個女兒想飛出困鎖的高牆。千百年的青春與愛情裡多的是這種輾轉，不需要掩飾，這就是青春，多少情懷總是詩。
我佩服歐陽修的自然之眼，清朗之筆，寫人人心中有，卻很難把握寫出的這種自然情懷。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