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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孤軍奮戰,走出中年危機的考場

作者:劉思伽

節選自:《若非此刻,更待何時》

我愛你,所以犧牲了自己,貌似高尚的說法,內裡還是交換的邏輯,然後,你也得犧牲自己來平衡我的付出。這種恐怖的交易,我們竟然叫它“愛”而不是“綁架”?

我在冬夜趕赴一次不同尋常的晚餐,和友人約在熟悉的日本料理店。坐在僻靜包間的榻榻米上,我等著聽一個男人的故事。我猜他很少將自己的情感世界示人,選擇我做聽眾,半是因為電波里的答疑解惑是我的工作,半是因為我從不隨意評判,更不給人貼道德標籤。所有這些都是我的猜想,總之,我得到了他的信任,作為並不十分熟絡的朋友,這應該算是褒獎。

我喜歡開門見山,雖然因為好久不見,剛落座時我們倆都多少有些拘謹。等服務生把第一道小菜擺上桌,我問:

“是中年危機嗎?”

“也算是吧。”

果然,婚姻味同嚼蠟,兩人同床異夢。而這時另外一個生動的靈魂出現了,他們有著共同的愛好,他煥發了生活的熱情。

但現實的一切怎麼辦?家,孩子,為支援自己事業做出很大犧牲的太太 ……

他囁嚅著:她也沒做錯什麼事 ……

怎麼沒做錯?難道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嗎?兩個沒有共同愛好,除了孩子無話可談的人,難道是其中一個發生了驚天變化才落得今天這種地步?還是原本就如此,只是結婚時他們想的是其他條件?

他認真地回憶他們在一起的從前,那是二十幾年前的學生時代,他們是大學同學,都在異鄉,彼此陪伴。但是,好像那個時候他們就是不同的人啊,只是沒覺得缺乏共同語言是個問題。戀愛談得不鹹不淡,險些分手,因為覺得實在無趣。

“那為什麼沒分呢?”我緊追不放。

“本來我已經提了分手,結果她就哭了。”

我無語。如果當年因為女主梨花帶雨就分手了,想必這次也不會有什麼進展。或許,今天不過是當初的 2。 0 版本。

“然後呢?”

“然後我們很快就結婚了,因為她很想從家裡搬出來,她家很小,一家人生活在一間房裡,太擁擠了。我們就結婚了。”

婚後當然就是順理成章地生孩子,先生投入工作,努力科研,太太放棄了博士學位及進取心,一心撲在家庭上。時間悄然溜走,轉眼到了今天。怎樣的今天呢?每天先生會駕車先送太太上班,兩人一路上談談孩子,聊聊家事,其實主要是太太在講,孩子最近又有什麼活動,在學校表現怎樣,後面可能還需要做什麼 …… 總要知會先生,商量一下。先生太忙,但孩子畢竟是兩個人的,雖然由太太全權負責。除此之外,兩人幾乎零交流。

“你說她不喜歡旅行,那她喜歡什麼呢?”我感覺眼前有個女子的形象,但面目模糊。

“她沒有什麼愛好。哦,對了,她喜歡追劇,每天要用兩個iPad,上廁所都拿著,以確保無時無刻不線上。”

“沒有一個女人生下來就專門喜歡追劇吧,假若有其他更能讓她投入的選擇。”

“她每天帶孩子很累的,可能沒有什麼精力做其他的事情吧。”

我想起那位每天穿正裝跑步的日本政治家,為了隨時趕赴重要約見而不必額外浪費時間更衣。一個人當真喜歡一件事,怎麼也會擠出時間來。

但那種時時刻刻不能停下來的追劇,更像是把自己扔進別人的故事,以暫時逃避生活的現實。她不可能不知道先生的另一段感情,如果一個男人不回家,然後第二天穿了另外一件襯衫回來,第三天又不見人影 …… 但她咬著牙不問,若無其事,只是更瘋狂地追劇。

我的眼前彷彿出現一個女人拿著 iPad 在沙發上睡著的樣子,iPad 上面還在播放著她鍾愛的劇集。我問:

“你覺得她知道嗎?”

“她應該有感覺吧。”

“你們談過嗎?”

“談什麼?”

“談你們倆的問題啊,你不是不滿意現在的生活嗎?”

“沒有。我想等她先問我。”

“然後呢?你就攤牌?”

“嗯。”

“如果她一直不問呢?你為什麼不索性先攤牌?”

“總覺得說不出口。她又沒做錯什麼 …… 而且她為我付出很多。”

“比如呢?”

“她放棄了繼續深造,選擇生孩子,後來在事業上也沒有什麼追求了,工作上得過且過。”

“你覺得這是為了你,而不是為她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不覺得這種所謂犧牲的說法是對女人的讚揚,反而覺得充滿了歧視和貶損,就好像一個女人不能選擇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是被迫退隱回家,相夫教子。難道在職場上一拼高下是唯一體面的生存方式嗎?缺乏想象力的“工作狂”是多麼可悲。

然而,他們卻成功地把自己的思路搗鼓成了主流價值觀。

我看著這位事業有成、受人尊敬的先生:“你太太是成年人,有能力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你能不能尊重一下人家的人生選擇呢?為什麼人家是為了你,而不是為了她自己呢?為了你就很高尚嗎?”

我不喜歡自我欺騙。一個人為什麼會平白犧牲自己,成就另一個人?也許你會說,因為愛,或是迷戀,或是頭腦發昏,那麼,她就是為了自己的愛情,而不是為了愛中的那個人。

我愛你,所以犧牲了自己,貌似高尚的說法,內裡還是交換的邏輯,然後,你也得犧牲自己來平衡我的付出。這種恐怖的交易,我們竟然叫它“愛”而不是“綁架”?

兩個原來就不是因為彼此相愛而在一起的人,在瀕臨分手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愛情。或者說,男主在將近 20 年的婚姻生活中漸漸發現,他需要愛,婚姻也需要愛。女主不動聲色,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並沒有感到後悔。在她看來,交易公平。

人是有感情的,但是,如果感情讓我們偏離真相,就是有害的,它會直接導致痛苦。

我不喜歡看準別人的軟肋,然後把自己的慾望嫁接在別人身上的做法,無論是誰。這才是真正的不道德。

我的女朋友此時就很痛苦。看著他憔悴的臉,我在心裡嘆了口氣。我不能直抒胸臆,因為他是一個對愛情尚存幻想的人。

這一次感情對他而言好像初戀,就像我在高中時候才出水痘一樣,還為此耽誤了期末大考。該來的一定會來,雖然要付出代價,但能補課總是好的。

“說說另外那個女生吧,你的靈魂伴侶。”

於是,一個活潑、美好、生動,和他有著共同愛好,也能喚起他熱情的女生躍然眼前。

我總是要做那個拿手術刀的人,我想這是他找我來的另一個原因。於是,我單刀直入。

“在你們交往的時候她就知道你有家。而且,她沒有要求和你有結果,對嗎?”

“是的。”

“那現在為什麼非要你離婚,和她結婚?”

“現在情況不是不一樣了嘛。”

“她懷孕了?”

“沒有,但是她年齡也不小了,想生小孩。而且,我們的感情也更深了。”

“不守信用啊。”我笑了。用不求結果為誘餌,等魚上鉤。這種方法太老套了,但確實有效,特別是對老實人。

兩個手法類似的女人,相隔二十年,相中了同一個老實人。而這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落入了同一個圈套——感情的圈套。

我也不喜歡這種捕獵方法,一點兒也不光明正大。

但是,做選擇的不是我。我的判斷無法替代他的感受。他在旋渦中,被兩個女人夾擊。其實這和性別並無關係,不過,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人物,也有規律可循。投毒的通常是女人或者醫生、藥劑師,詐騙和偽裝是演員的特權,至於那些過分血腥暴力的手法,除非身材特別高大的,其他女性基本可以免責。

一個成功有魅力的男人,卻不瞭解最簡單的感情伎倆,這很危險。

問我該怎麼辦?我不是你,怎麼能替你做選擇呢?好吧,如果是我的話,我會直接和她說,不想繼續一起生活了。

“嗯。那我試試。”

“如果她問為什麼,你怎麼回答?”

“我說我喜歡上別人了。”

“我的天哪!你難道是因為喜歡上別人變了心嗎?還是你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共同語言很多年了?你說喜歡上別人這是禍水東引啊,只會讓她想要把那個人定點清除,讓你回心轉意。”

“不可能回心轉意,我們之間早就這樣子了。”

“那你幹嗎不說事實?因為你們之間沒有感情,而你需要感情,所以早晚會有其他感情。分手是因為你們倆之間無解的問題,和別人有什麼關係?”

“也是啊。你不說我還理不清楚。”

喝掉面前的大麥茶,我還是口乾舌燥。忽然覺得自己是個糟糕的老師,而面前的學生油鹽不進。我有點灰心:

“然後呢,你打算怎麼辦?”

“和她攤牌,然後最好能儘快離婚。”

“然後呢?”

“然後和這個女孩結婚。對了,你說,她以前離過婚,這樣的人是會更加珍惜下一段婚姻呢,還是更不在乎?”

“這得問你自己啊,你要再結婚的話也是二婚啊。”

“噢,對啊。”

“我能說說我的看法嗎?”

“說吧,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你還想要小孩嗎?”

“其實不想。我怕有了孩子,生活又慢慢變成現在的樣子。我更喜歡二人世界。”

“我覺得你可以離婚,但是不要馬上結婚。別人的時間表不應該成為你配合的理由。你的問題是應該先自己想清楚,到底是無論和誰在一起,生活最終都會變成現在的樣子,還是確有不可替代的靈魂伴侶?如果真是靈魂伴侶,她應該會尊重你的選擇,而不是用愛的手段把你納入她的個人計劃。”

“你的意思是不離婚?”

我覺得我又白說了,嘆口氣,重新來:

“我的意思是可以選擇離婚,但不是為了這個女朋友,你是為了自己。所以,你要一個人生活一段時間,重新談戀愛。然後再選擇要不要和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結婚。你知道,你現在不是單身狀態,你在戀愛中的心態是不一樣的,把任何一方當作大後方都不可取,那種狀態不可能持久。你需要打破這個假的平衡,迴歸一個人的狀態,認真審視你到底要什麼不要什麼,人生的重要性排序是怎樣的,想清楚再做選擇。伴侶關係的重點不在於婚後兩個人如何珍惜,怎樣修補各種紕漏,而是婚前要慎重考慮,對方是不是那個合適共度一生的人,你們理想的生活是一樣的嗎?當你完全自由時,你也可以再去感受兩個人關係中的微妙變化,我想肯定會有些變化的。到時候你可以做任何選擇,而且不會感到任何壓力。即便是和太太復婚,也不應該是原地滿血復活,那樣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那天的晚餐一切都好,除了我說了太多的話,因為款待內心而冷落了胃口。愛與美食都不該被辜負,友誼和信任也不可辜負,我們花掉整晚在其中艱難地尋找平衡。等到餐館打烊,我們起身出門,一起穿過一條光潔安靜的長走廊,看大理石地面的倒影,邊走邊說閒話。故事被關在包間裡,留在身後,不光如此,還應該保守秘密,這是友誼的基本規則。

分別時候,他有點歉意:

“耽誤了你一個晚上,要當面解答小紙條 ……”

“沒有啊,我喜歡聽別人的故事,而且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你喜歡吃海鮮?”

他這種把日本料理簡單歸為海鮮的做法,會不會讓日本美食家很生氣?我笑:“是啊,我喜歡刺身,生食,還特別喜歡生蠔呢。”

我喜歡日本料理,因為它簡單,新鮮,飽滿。我也喜歡像日本料理一樣的交流,簡單、新鮮、飽滿。我其實也想說謝謝,感謝信任,感謝這樣坦白而不兜圈子的談話,對我,這是人類學田野調查,是有趣的花絮,是智力的交鋒,也是巨大的享受,靈魂因為汲取了養分而更加飽滿。但我最終沒有說,因為擔心焦灼中的朋友是否會對我的滿足感有些介懷。他該不會以為他的痛苦成了我的享受吧?

但我實在喜歡這樣的友誼和交流,擺脫讓我不知如何是好的繁文縟節,直接進入靈魂拷問。好像海膽刺身,包含著幽深海底特有的滋味和營養。

新年前夕,我收到一箱生蠔。這是友誼的象徵嗎?我笑著向生蠔保證,會學著它的樣子緊緊關閉嘴巴,不走漏一點風聲。

所以,如你所見,我在上面的故事中進行了必要的篡改和加工。

這是另外一種守口如瓶。

後來,我曾設想,假若向我求助的是朋友的太太,我們之間的談話又會是怎樣的?

顯然,這位妻子正處於綿延不絕的焦慮中,報警器時時提醒,一不小心,她將失去她的丈夫,深深淺淺的不確定讓她清醒著的每一分鐘都在檢閱心痛和恐懼交織的隊伍。假若我是她的朋友,我會坐在她對面,看著她的眼睛,堅定地對她說,親愛的,其實你比你認為的要強大得多,這麼多年打理一個家,照護兒子,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你很了不起啊。不要相信所謂“完整家庭”的謠言,人生壓力恆在,但是你關於“完整”的心理負擔實在太重。其實,這麼多年,你一直一個人在戰鬥,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你在憂慮什麼呢?別人如何看待?真正要緊的從來不是別人眼中的我們,而是我們體驗到的每一寸時光以及時光中的生活啊。你需要的是愛人,而不是以愛人的名義留下的無心男人。你的愛遠比面子昂貴,難道你竟然不知道嗎?現在,你還有機會改變局面,你也不想嘗試嗎?

當然,我沒有機會見到這位女士,也無法告訴她我所看到的強大的她。

迄今為止,我只知道故事的一個版本。

但故事裡的中年危機仍清晰可辨。總會有一個時刻,我們忽然意識到已經度過了半生,而另外一半還在前方等著。這是一種重要的個人覺醒,帶著深刻的危機感和巨大的不穩定能量。

我們覺得自己只還有一次機會了,把自己的人生變成真正想要的樣子。於是,有的已婚中年男人買了跑車,有的開始和年輕姑娘展開婚外戀情——這不是什麼荒誕不經的肥皂劇,只是一段讓人心神不寧的時間。在此期間,溫柔沉默的女主人沒準作出驚世駭俗的決定。那些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也許忽然發了喜糖,而約定白頭到老的愛侶反而分道揚鑣。

我們沒有老,但我們不再年輕,

在開心大笑的時候第一次意識到眼角的皺紋,這個有趣而特別的經歷可能會帶來重要的人生評估。我們重新叛逆,開始用個人的風格活著。

每個人都是孤軍奮戰,走出中年危機的考場,才有機會交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