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歷史

“小紀”中窺見李澤厚的人生大旅程

文|柳已青

上世紀80年代,李澤厚的《美的歷程》開時代風氣之先,引發美學和哲學熱潮,他被青年人尊為“精神導師”,在知識界頗具影響力。最近出版的《人生小紀:與李澤厚的虛擬對話》一書,以親切自然的對話體,講述了李澤厚一生之經歷、論著、思想、治學、交往等,試圖探尋其獨特的學思之路。雖為小紀,卻可見李澤厚的人生大旅程、時代大氣象。

《人生小紀: 與李澤厚的虛擬對話》

馬群林 編撰

南京大學出版社

美的歷程

1981年3月,《美的歷程》由文物出版社出版,最初出版社領導擔心賣不動,面對質疑,編輯葉青谷說“賣不動就堆我辦公室”。

李澤厚的這本書,開啟思想解放之門,文學美學哲學匯聚為思想熱潮,席捲神州大地。上世紀80年代的哲學熱潮,以美學為先聲。那時的大學生,人人都讀美學,朱光潛的《談美書簡》、蔣孔陽的《德國古典美學》、宗白華的《美學散步》、王朝聞主編的《美學概論》,都是大學校園裡談論的話題。

李澤厚的這本《美的歷程》影響力有多大。聽聽各位名家的聲音,就能感受到。

馮友蘭老先生都稱讚它是對中國美學、中國文學以至於中國哲學最精練濃縮的概括,“你講通了”,“死的歷史,你講活了”。

義大利學者馬里奧·佩爾尼奧拉在《當代美學》中稱,李澤厚“是二十世紀審美文化領域中偉大的思想家……他對中國文化思想的精妙之處的把握如此深刻有見地,同樣令人驚歎”。

陳忠實讀了《美的歷程》,大開眼界,感受到“文學另一種表述的可能”。

李澤厚回望《美的歷程》,承認起到了美學的啟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所謂藝術史論著,而是美學欣賞,是‘審美趣味史’”。比如,書有一章名為“青銅饕餮”,用“獰厲之美”來形容商周的青銅器,現在來看,已經成為常識。

《美的歷程》橫空出世,洛陽紙貴,也引來批評的聲音。“屬於基本史實的常識性錯誤就夠觸目驚心了”,寫法也是“不倫不類”。

有意思的是,鍾情於沈從文研究的凌宇為寫作《沈從文傳》,採訪沈從文,談到當時正火熱的《美的歷程》的看法。

凌宇問沈從文:“李澤厚這本書在青年學生中影響極大。您看過沒有?”

“看過。涉及文物方面,他看到的東西太少。”沈先生輕輕舒一口氣,“如果他有興趣,我倒可以帶他去看許多實物。”這可以看作沈從文對《美的歷程》委婉的批評。

《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3月第一版

20世紀80年代初,李澤厚因其“美學三書”(《美學歷程》《華夏美學》《美學論集》),被大學生尊稱為“精神導師”。在那個年代,新華書店外總是排滿了長長的隊伍,買書的男女老幼翹首以待書店開門。在那個年代,中學生紛紛背誦北島、食指、舒婷的朦朧詩。在那個年代,作家到縣城開個講座都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在那個年代,年輕人相親都要談《安娜·卡列尼娜》,如果小夥子沒有讀過幾本文學名著,就會被姑娘嘲笑。在那個年代,在公交車上能聽到有人談論海德格爾。在那個年代,崔健以搖滾的方式,撕心裂肺地吶喊《一無所有》。在那個年代,星星畫展把星星的光芒點亮大地。

李澤厚曾這樣詮釋美學熱:“那時候為什麼一個工廠女工也要買美學書?因為美學熱符合了社會的思潮,也是促進這個社會甦醒的符號,之前人們對於美的追求被壓抑住了。人們開始關注日常生活,對到底什麼是美、什麼是醜發生了興趣。”

李澤厚的名字和他的“美學三書”,被滾燙的思想烙印在80年代。早在1978年,李澤厚似乎預判呼嘯而至的讀書熱和思想熱,他在《中國近代思想史》後記裡說:“中國進入了一個甦醒的新時期。”

虛擬對話

《人生小紀:與李澤厚的虛擬對話》這本書並不是建立在與李澤厚對話、訪談的基礎上,而是根據李澤厚的著作、訪談以及對李澤厚的瞭解(電子郵件、微信),所做的虛擬對話。這就有一種奇妙的閱讀感受,明明知道是虛擬的對話,卻感覺很真實。這也是藝術的悖論。李澤厚在書的序言中宣告,“並不存在這個對話”。編撰者馬群林則認為這是介紹李澤厚的思想讀本,很有必要成書。書稿經過李澤厚多次翻閱增刪而成此書。由於李澤厚不寫自傳,他在序言中表示“可以作為學術傳記來讀”“材料真實,敘述清楚,內容寬泛,也有重點”。

自柏拉圖開始,對話是哲學家的傳統。書中雖然有大量的思想史、哲學和美學的論述與見解,但也有大量的、生動的、飽滿的學林往事和細節。對話中詩與哲學的思想碎片,熠熠生輝。可能是對話題材的緣故,頗有可讀性,如同親晤大哲,沐於春風。

書中李澤厚點評現代作家的內容,頗具可讀性。

李澤厚初中讀魯迅和冰心,崇尚魯迅,喜歡冰心。他把魯迅總結為“提倡啟蒙、超越啟蒙”,魯迅不同於中國現代作家,也不同於西方的作家、思想家,全在這八個字中。“魯迅具有他人所沒有的巨大的思想深度,又用自己創造的獨特文體,把思想化作情感迸射出來,確實非同凡響。”“在冰心的單純裡,恰恰關聯著埋藏在人類心靈中最不可缺少的東西(純真的愛、童心的美),在這個非常限定的意義上,她也是深刻的。”

李澤厚一直不喜歡兩位作家:周作人,太消極;郭沫若,太積極。“我特別對現在有些研究者把周作人捧得那麼高,把二週(周樹人、周作人)相提並論,很反感。”在李澤厚看來,周作人的知識性散文,連學問也談不上,只是“雅趣”“高超的做作”。

錢鍾書致函李澤厚(1985年10月31日)

書中還談到了李澤厚與錢鍾書的交往,以及他對錢鍾書的評價。

李澤厚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錢鍾書給他寫信,他說想不好如何回覆,拖一陣就忘記了。關於錢鍾書的學問,眾說紛紜,李澤厚對錢鍾書的評價是:

錢鍾書是大學問家,甚至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也無須來者了。他讀了那麼多的書,卻只得了許多零碎成果,所以我說他買櫝還珠,沒有擦出一些燦爛的明珠來,永照千古,太可惜了。當然,這並不是否認他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但把他捧得像神一樣,我覺得不可理解。

對了,我一直很敬重(錢鍾書)。他的那些“散錢”,許多還是價值很大,不可低估,有潛藏的思想大可發掘,可惜他引書無數,強異為同,尋章覓句,反而淹沒主題,徒增炫學之感。他在可開掘思想的關鍵處,卻未能深“錐”下去。

有無之境

李澤厚是湖南長沙寧鄉縣道林人,雖生於貧寒之家,卻有凌雲之志,曾就讀湖南省第一師範,當過一年小學老師,1950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連到北京的車票也買不起,遲到了一個多月”。

他到北大哲學系報到後,同學梅得愚說“狀元來了”,這時,李澤厚才知道他在哲學系的成績是第一。

“買不起書,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到東安市場一帶看書,經常捱餓……一天就站在書店。”在任繼愈先生的資助下,李澤厚順利畢業。當時,北大校方對患有肺結核的李澤厚,在學習和居住方面“蠻照顧的”。

1954年,李澤厚畢業於北大哲學系,汪子嵩、任繼愈建議他留校執教。但陰差陽錯,他被分配到復旦大學,因身體健康問題,又被退回北大再分配。中國科學院(中國社科院的前身)籌辦《哲學研究》,李澤厚被分配去當編輯,無意中成了中科院哲學所的元老,“我領的工作證是‘哲字01號’”。

1955年,李澤厚因一篇文章發表,一鳴驚人。這篇成名作《關於中國古代抒情詩中的人民性問題》,發表在陳翔鶴主編的《光明日報·文學遺產》上,北大教授鄧廣銘看後,問了好些人,打聽“這個人是哪裡的”。

1955年2月,李澤厚的論文《論康有為的“大同書”》,在任繼愈先生的推薦下,發表在《文史哲》,受到學界的關注。

發表了多篇論文,李澤厚成名家了。他切身感受到治學的成就感,豐厚的稿費,改善了他的生活。1956年,李澤厚的兩篇論文發表,《論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思想》發表在《歷史研究》,《論美感、美和藝術》發表在《哲學研究》。他保留著兩文的稿費通知單,稿費共計1000元。今昔對比,李澤厚頗有感慨:“這事我多次說過,主要是覺得恰好千元整,當時是個大數字呀,一人才幾十元甚至十幾元的月薪。留此作紀念。”

1979年李澤厚在北京和平里9區13號門一層家中

李澤厚以美學聞名,但他最討厭別人稱他“美學家”,美學家是不成立的。他看重“思想者”的身份,“我同意海德格爾的觀點,海氏說哲學已經專業化了,他願意做思想者。”

1992年李澤厚到美國定居,先後在幾所大學教書,一生經歷風雲變幻,“譭譽無動於衷,榮辱在所不計”。他晚年隱居在美國,遵守三不原則:不開會,不演講,不接受電視採訪。“靜悄悄地寫,靜悄悄地讀,靜悄悄地活,靜悄悄地死。”他像一個孤獨而驕傲的國王,掌握著時間的權杖,沉浸在自己構建的哲學和美學世界中。

李澤厚最喜歡的詩人是陶淵明。在世間隱逸,心安之處即是桃花源,獲得澄明之境,他集詩句自況,作為座右銘: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陶潛)

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陸機)

這本書的封面,李澤厚一頭凌亂的白髮,頗有哲學家的風範。哲人已逝(2021年11月3日逝世,享年91歲),掩卷而思,由晨而夕,進入有無之境。